回鹘人正在洗劫整片瓜州,导致如今的敦煌城一片混乱,街市上满是从瓜州逃亡而来的难民,还有滞留于此的粟特商队,嘈杂声和骆驼粪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之中。
在西域这片土地上部族混杂,经过漫长的历史更迭,他们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只有在汉人的统治下才有规矩和安宁,无论是回鹘人,还是曾经的吐蕃人,都只会给这片土地带来强权和野蛮。
瓜州的沦陷,让丝绸之路南线愈发衰退,归义军的生存空间也愈发狭小,假若沙州再落入回鹘人之手,那整个河陇就又将被野蛮统治,当年张议潮的起义成果将彻底化为乌有。
各寺庙的僧人夹杂在人群中布施,当然还有景教和祆教的教众,当归义军不再强大,佛陀和神明是民众最后的信仰。
“让开!”
亲兵骑在高头大马上呵斥开道,在敦煌城除了甲胄统一的归义军,还有四支效忠于豪族的亲兵,他们分别来自曹家、李家、索家和慕容家。
眼前这支亲兵来自势力最大的曹家,街边的人纷纷侧目,因为在队伍的中央还押着两人,一个是节度使府里的婢女,另一个是张家的傻儿!
张长胤的蹀躞带上挂着一个铜铃铛,表面饰以蔷薇花纹,这是他这些年从不离身的物件,随着他的脚步发出空灵声响。
忽然一块泥重重砸在他的脸上,闻起来还有驼尿的骚臭味。
人群开始沸腾,掷泥者是个胡人少年,在他身边用破毯子裹着一具尸体,从露出的双脚判断还是个孩子,他的怒火一定出于亲人的离去。
如果不是张承奉自封白衣天子,如果不是张承奉穷兵黩武,瓜沙之地就不会常年饱受战乱之苦,瓜州也不会拱手相让,这是曹家散布出去的谣言,目的就是要激起民愤,让张家彻底失去民心。
没人敢将怒火撒向回鹘人,那么张家理所当然要承受所有!
更多的泥块和雪球砸在张长胤的脸上和身上,大婢想上前护住,却被张长胤摆手阻止。
其实他并不在意眼前的这些,因为他正陷在忘我之中。
“公元911年,归义节度使张承奉战死,曹议忠成为新一任归义节度使,张氏一族被彻底肃清。”
“公元912年春,后梁皇帝朱温之子朱寿弑父纂位,甘州回鹘停派朝贡使,与朱寿的后梁决裂,自称天可汗。”
“这一年的这个时候,西州回鹘会夺取伊州,甘州回鹘与之大战。”
“但是,瓜州锁阳城的起义发生在公元911年,太早了!”
“天时。”
“地利。”
“人和。”
“锁阳城的起义不能发生在公元911年,也就是现在!”
张长胤沉浸在自言自语中,他当然是在反复确认自己去了瓜州后的活路,以至于头被砸破也不知疼痛,直到鲜血顺着额头和鼻梁流下,些许浸染了眼框,顿时眼前的世界变得血红。
人群中有愤怒者,同样也有蒙受张家恩惠的人,他们站出来劝下了暴动,有名僧人也义愤填膺,开始陈述张家这数十年的丰功伟绩。
曹家亲兵中的领头人回身相望,对张家那是眼尽讥讽,谁料正好迎上张长胤的目光,心中顿时一激灵。
因为张长胤的眼神明显象在看一个死人。
僧人还在对张家歌功颂德,但这些话语显然刺激到了领头人的神经,他跳下马走向张长胤,随着身躯的阴影笼罩了张长胤,刀柄猛然顶出!
张长胤的胸腹遭受猛击,在他身体蜷缩的刹那,领头人一把按住他的头,然后将其重重按趴在地。
张长胤只顾着伸手护住铜铃铛,而曹家的脚重重踩在了张家的头上。
全场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最后,领头人解开捍腰,朝张长胤的头顶尿下。
大婢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动作,因为她深深记着张长胤的一句话,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出手,因为她是张长胤唯一的家人了,不许她有任何闪失。
而张长胤也没有挣扎和发怒,扮演着一个傻子该有的样子,笑着起身,然后继续往前走。
“去瓜州真的会是一条活路么?”大婢轻声问道。
“会。”张长胤眼神坚定。
“你就不怕曹议忠一会就杀了你?”
“不会,他还会求着我去瓜州。”
张长胤自信地微微一笑,解释道:“他想要成为归义节度使,除了掌握军权,还要有民心。”
“让我去和亲,既可以让河陇的汉人对张家彻底死心,又可以让我背上骂名,同样回鹘人也希望如此。”
“眼下在这敦煌城中,除了阿姐你之外,就属他曹议忠最不希望我死了。”
大婢沉默了,她觉得张长胤说得很有道理,可能是想到了别的事,她忽然叹笑一声,感慨道:“你要是早几年醒来,你们张家会不会就不是这个下场了?”
“张家还在,还有你和我。”
最后这句话,一个坚定地说着,一个感动地听着。
押解的队伍往城南直行,路上的难民越来越少,而高门高楼却越多,因为城中豪族大多聚居于此,视线越过敦煌城可见极远处的金山(阿尔金山)。
四大家族的亲兵塞满了街巷,各自按甲衣泾渭分明,或按刀警戒,或交头接耳,一股紧张的气氛充斥其中,在新的节度使没有上任之前,敦煌城任何变量都会发生,保不齐眼前的人转眼就成了互砍的敌人。
张家的嫡系大多都死在战场了,剩下的也大多被俘虏在了瓜州,曾经的雄狮已经被豺狼们啃食殆尽。
“夫弄兵者终将死于兵。”
张长胤感叹一句,望着雪片从昏黄的天空坠落,他终于走到了使衙。
曹家的亲兵守在紧闭的大门前,向此番押解的领头人叉手行礼道:“曹押衙。”
“人带到了,里面我就不进去了,晦气。”
“喏。”
守门的亲兵上前交接,对于痴傻的张长胤自然不予理会,看他全身脏污还避而远之,但对后面的大婢他们露出了狡黠,一同打量起她的身段,正好看到了后腰的双刃。
“把刀卸了。”
大婢见状直接回驳道:“你们怕一个女人用刀么?”
对于一个婢女的出言挑衅,这帮兵痞自然来了兴致,为首者伸手摸向大婢的下巴,虽然被躲了去,但言语上肆意道:“这可是家主的命令!遮个脸装神弄鬼,老子要好好搜你的身!”
“敦煌还轮不到你们曹家说了算!碰我就杀了你!”大婢凶道,连馀光都懒得给。
已经背身的曹押衙猝然拔刀,曹家岂是一个女奴可以羞辱,他定是要一刀砍了她的头,谁知张长胤先于他大喊道:“曹议忠!”
喊声响彻使衙,曹押衙扫兴收刀,扔了句:“算你这贱奴命大,家主有正事要办,先带他们进去!”
守门的亲兵领命推开了大门,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迎面扑来,映入眼帘的是很多曹家亲兵在冲刷地面,青石面上满目猩红。
积雪,鲜血,在井水的冲刷下融化,稀释,然后顺着石面的缝隙流淌,张长胤一步一步走过,当他扭头望向右边的拱门,在拱门的另一边,恰好看到了堆满的尸体!
不用猜,敦煌城中张家最后的力量也被屠杀殆尽了。
在十八级台阶之上站满了曹议忠的亲卫,他们脸上和甲衣上的血迹未干,最上方挂着“归义堂”三字牌匾。
曾经的这个地方,是张议潮与各大家族议事的地方,同仇敌忾共抵吐蕃,他万万不会想到,如今的张家只剩他张长胤一人,孤身站在这石阶前。
“进去。”
这些亲卫是曹议忠的贴身侍卫,个个凶神恶煞却对张长胤面露顾忌,因为他们昨日就身在节度使府,亲眼目睹了张长胤的发疯,还被这傻儿弄死了好几个弟兄。
只是这桩事对外秘而不宣,就连曹家的亲卫也不得而知。
他们目送张长胤走进归义堂,却拦住了紧紧跟随的大婢。
堂内空荡无人,那一张张胡椅的位置都没变,变得是上首的虎皮椅,如今坐的人姓曹,他正脚踩狮纹铜镇纸,望着地中央偌大的河陇十一州图。
“贤侄,你来啦?”
曹议忠抬起脸来,鹰目短须是有枭雄之姿,当然还有夙夜未眠的疲惫,及大事未定的愁容。
张长胤盯着这张牛皮缝制的详尽舆图,尽力记下河陇十一州的全貌。
“来人,把铁链解开。”曹议忠吩咐道。
不多久有人带来了钥匙,而门口的亲卫纷纷按刀,但凡张长胤有什么动静,他们就要乱刀加身。
“尔等莫慌,这里又没曼陀罗香,退下吧,把门关上。”
曹议忠气势傲然,他眼中只有河陇十一州,怎么会把一个傻儿放在眼里。
归义堂的大门轰然关闭,四下瞬间变得幽暗,除了那些烛光,只剩头顶天窗照射下几道光芒,似一柄利剑插在两人中间。
曹议忠的白脸在幽暗中格外显眼,他咧嘴一笑,阴冷道:“贤侄,当年把你摔傻了,到底是你命大?还是我命大?”
张长胤扯了扯嘴角,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年就是原主撞见了曹议忠和姨娘私会,才会被曹议忠推下塔楼。
“现在看来,是我命大啊!”
“当年你要是死了,你还怎么去锁阳城和亲,还怎么让回鹘人遂了愿。”
“所以把你摔傻了是上苍眷顾我曹某,既不让你揭发我,又留着你的命为今日所用。”
“还有你的阿爷!非要和回鹘争个你死我活,到头来身首异处,那只能由我来做主敦煌,掌管归义军了。”
“所以,我曹某是天命所归。”
“不过我曹某根本不信什么狗屁天命,自己的命得捏在自己手里!”
言及于此的曹议忠露出了狂妄又得逞的笑容,他起身走下台阶,然后踏入这张河陇十一州的舆图。
张长胤发现了他手中之物,是个鎏铜银匣,他对这东西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归义节度使的印信。
“归义军要想活,必须西结于阗,东交回鹘,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向后梁称臣!”
“大唐都没了,你阿爷还捧着他那颗忠心,这世上哪有什么忠义,无非是背叛的价码不够罢了。”
“管它后梁是什么乱臣贼子,什么得国不正,天下动荡与我敦煌何干?借势附强才是归义军的活路,才能气吞十一州,光复我汉人在河陇的荣耀!”
“所以你阿爷命该如此!”
曹议忠其实不是在跟一个傻儿对话,而是假借傻儿在跟张承奉对话。
“带着它去锁阳城吧。”
曹议忠说罢丢下银匣,正好落在天窗照射下的光芒中,里面的狮钮金印掉了出来。
曾经像征敦煌最高权力的印信已经一文不值,因为过不了多久,后梁册封归义节度使的印信就要到了。
张长胤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回应,双眼在幽暗中如同皓月,他走上前俯身去拿印信。
归义堂内寂静无声,忽然曹议忠身形一动,他拔出佩刀双手反握,刀尖就悬在张长胤地后背上方。
在这一刹那,他的确动了杀心,因为他刚才看到张长胤的双眼,仿佛看到了令他胆寒的张承奉。
同样他赖以生存的直觉也在告诫自己,斩草要除根!
但和亲是眼下最重要的大事,他只得肆意道:“因为找不到车轮,所以你们张家的男丁只好全杀了,现在就差你一个了,我迟早会杀了你!”
埋着脸的张长胤呼吸着光芒中扬起的灰尘,终于忍不住怒道:“草泥马!”
缓缓收刀的曹议忠笑问道:“贤侄,你说什么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