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凤来跪在地上,再次深深叩首:“臣,纵有万死,亦必不负圣恩!”
然后,他站起身来,低着头,缓步走上通往御座的台阶,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停下来。
再往上,便是僭越。
施凤来站稳之后,双手举过头顶,等待少年天子把圣旨放到自己的手上。
朱由检缓缓起身,从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干手中接过那道墨迹未干、玺印犹温的圣旨,却未立即递出。
他目光如炬,扫过满殿文武,最终落在施凤来那双微微颤斗却坚定高举的手上。
“王伴伴。”朱由检的声音清淅传入每个人耳中。
“奴婢在。”王承恩躬身。
“取太祖御赐尚方宝剑。”
此言一出,殿内呼吸声都为之一滞。
尚方宝剑!
非钦差督军、临机决断者不得授!
自万历朝以来,此剑出鞘不过三次。
王承恩不敢怠慢,片刻后,双手捧着一柄古朴剑匣,行至御前。
朱由检亲自打开剑匣,取出那柄鞘身暗红、吞口鎏金的宝剑。
剑身出鞘半寸,寒光乍现。
“施卿。”朱由检将圣旨与宝剑,郑重交到施凤来高举的手中。
“朕将边军冬衣诸事,尽付与你。这道圣旨,是理;这柄剑,是力。理力相济,助你破局。”
施凤来双手接过,只觉得左手圣旨重若千钧,右手宝剑寒彻骨髓。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叩首:“臣——必以残躯,荡涤奸宄!”
朱由检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殿外:“徐应元何在?”
一直侍立在殿门阴影处的随堂太监徐应元,快步出列,跪倒:“老奴在!”
“着你即刻调南海子净军六百,皆披甲执锐,归施先生节制。”
“自此刻起,凡施先生所命,如同朕旨。若净军中有敢阳奉阴违、迟疑不前者——”朱由检顿了顿,咬牙说出最后一个字,“斩!”
“老奴遵旨!”徐应元叩首,眼中闪过一摸精光。
魏忠贤有东厂,田尔耕有锦衣卫,现在,咱家有净军!
皇上不调东厂,不调锦衣卫,却调净军,咱家的时代,即将来临!
徐应元目光闪铄,按下心中狂喜,领命而去。
一定要配合施阁老,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让皇上看到他徐应元的能力,看到净军的成色。
而这一刻,殿中许多人也都猛地意识到这一安排背后的深意。
魏忠贤站在勋贵班列前,低垂着头,袖中手指却悄然握紧。
皇帝不用他的东厂,他虽失落,却也隐隐松了口气——这意味着皇帝暂时还不想把他彻底推向前台做靶子。
但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却是浑身一凉,如芒在背!
他麾下的锦衣卫坐探,在通州码头上对晋商船只“睁只眼闭只眼”,此事虽做得隐秘,但岂能瞒过所有人?
皇帝此刻放着现成的锦衣卫不用,反而调动一直驻守南海子、鲜少露面的净军,这分明是不信任,是疏远!
他锦衣卫今后的地位,将受到净军的挑战!
意味着,皇帝极有可能弃用锦衣卫!
皇帝已经多少天没召见自己,自己又多久没主动找皇帝汇报消息了?
田尔耕思索着,后背冷汗涔涔,却不敢抬头,只能死死盯着自己官靴的靴尖。
文武百官也感到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
皇帝竟然借施凤来掀桌之机,将净军这一支皇帝直属的武装力量,光明正大地推向前台,参与外朝事务!
以前,魏忠贤让净军配合东厂抓捕官员,可以弹劾他公器私用。
现在,皇帝亲自把净军调给钦差大臣,办理外朝事务,在法理上便无可挑剔。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皇帝手中,又多了一把不受文官体系制约的快刀!
多了一个,比厂卫更加纯粹、更加专业的暴力机器!
文官集团经过多年经营,才成功渗透到东厂、锦衣卫之中,形成盘根错节的关系。
现在,皇帝直接弃用东厂、锦衣卫,另起炉灶,用净军执行帝王意志。
这说明,他们多年的经营基本白废,可能又要陷入被西厂支配的恐惧之中。
“施先生。”朱由检的声音将众人思绪拉回,“三日之期,已过一日。军情如火,朕特许你即刻离朝,处置冬衣事宜。朝会廷议,你不必再陪。”
这是天大的恩典,也是极致的压力。
施凤来第三次叩首:“臣,谢陛下!臣告退!”
他起身,左手高擎圣旨,右手按着尚方宝剑剑柄,转身面向满殿文武。
那一瞬间,这位平日里总带着几分圆滑笑意的次辅,眼中只剩下一片冰封的决绝。
他目光从刚才全力反对自己的黄立极等人身上一一扫过,带着彻骨寒意,大步走向殿门。
阳光从殿门外射入,照在他手中的圣旨与剑柄上,折射出刺目的光。
满殿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送着那个注定要在京城掀起腥风血雨的背影离去。
黄立极、薛凤翔、薛贞、周延儒等人如坠冰窟。
跟施凤来彻底撕破了脸面,如今他尚方宝剑在手,不得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其他人死就死了,那些血,会不会溅到自己身上?
就在施凤来即将踏出殿门的刹那,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惊雷乍响:
“且慢。”
施凤来脚步一顿,回首躬身行礼。
朱由检目光扫过李国普,又落回施凤来身上,缓缓开口:
“施先生公忠体国,勇担重任;李先生明辨经权,力匡大局。皆为朕之股肱。”
“朕决定——擢升内阁次辅施凤来,为中极殿大学士!擢升内阁四辅李国普,为武英殿大学士!此擢即刻生效,吏部依制行文,通告中外!”
轰!
如果说刚才赐尚方宝剑、调净军是授器,那么此刻当场擢升,便是立旗!
中极殿大学士,乃是内阁首辅专属头衔。
黄立极还站在这里,皇帝却已将这个头衔给了施凤来!
这几乎就是明示:首辅易位,只在旦夕!
而李国普今年才从东阁大学士升为文渊阁大学士,现在又直达武英殿,这奖赏速度与力度,更是前所未有!
黄立极脸色惨白如纸,身形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住。
他袖中的手抖得厉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