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演梅的离开,像一阵悄无声息却威力巨大的寒潮,席卷了李正阳的世界。他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行尸走肉般的状态。无论身处何地,做着何事,那股沉重的低落与心不在焉,如影随形。
在他那套奢华的公寓里,他常常只是怔怔地坐在落地窗前,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车河与璀璨的霓虹,手里或许拿着一杯早已凉透的酒,目光却涣散地投向不知名的虚空。
在公司,情况更让一众高管心惊肉跳。飓风资本的战略投资部此刻正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以超高杠杆持有着数千亿美金级别的原油空头头寸。全球市场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相关数据的微小波动,都可能引发保证金预警,甚至触发强制平仓。这不仅仅是盈亏问题,一旦爆仓,数千亿的亏损足以瞬间抽干飓风资本乃至关联方所有的流动资金,让这家风头正劲的金融新贵背负上可能永远无法偿还的巨债,瞬间破产,灰飞烟灭。
每天晨会、风控简报、市场动态分析……李正阳都照常出席,坐在主位上。但他整个人是一种游离的、仿佛灵魂出窍般的漠然,对汇报和提问反应迟钝,甚至有时会走神,需要旁边的杨钰莹低声提醒,他才恍然回神,“嗯”一声,却给不出任何明确的指示或决策。
面对这些足以让普通投资者心跳骤停的信息和请示,李正阳的反应常常是迟缓的点头,或者一句简短的“知道了,你们看着办”,便再无下文。仿佛那在刀尖上跳舞的数千亿资金,那悬在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都与他无关。高管们都在惊愕,老板都这么自信的吗?
李正阳的脑子里,被别的东西占满了。他控制不住地反复回想,自己重生到现在好像完全跑偏了…一开始自己想的不是赚点小钱、然后考个好大学、体验不一样的人生,怎么轻松怎么活!
越想,越觉得恍惚。自己是什么时候,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他好像坐着火箭,一飞冲天,却把来时路上最重要的风景,最重要的人,弄丢了。初衷?那个简单的、温暖的初衷,早已在追逐财富和权力的路上,模糊不清,甚至显得有些可笑。
回到沪海的第五天,郭永安打来了电话。
杨钰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又看了一眼依旧侧对着她、望着窗外灰蒙蒙天空出神的李正阳,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轻声提醒道:
“李总,郭永安先生的电话。”
李正阳仿佛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
杨钰莹稍稍提高了音量:“李总,港岛,郭永安先生来电。”
这一次,李正阳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落在了杨钰莹手中那部响个不停的手机上。
郭永安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刻意营造的积极与热情,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了急于表功的决心。他详细描述着自己如何在家族内部“巧妙”地推动信息,如何“敏锐”地捕捉到市场最新动向与李正阳预言的高度吻合,又如何在父亲面前“力陈”此计划的可行性与必要性,字里行间无不暗示着自己的“关键作用”和对李正阳“提携”的感激涕零,仿佛已经迫不及待要领取下一步的“任务”,好为这艘即将启航的巨轮贡献自己的一份“不可或缺”的力量。
然而,他这番精心准备的、带着港式精英特有精明与讨好的长篇大论,落在电话这头的李正阳耳中,却只激起了极其微弱的涟漪。郭永安那充满功利算计的热忱,与他心中那片空旷荒凉的废墟形成了尖锐的对比,显得如此聒噪而廉价。
“嗯,” 李正阳极其平淡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既无赞许,也无期待,就像在听一个无关紧要的工作汇报,“知道了。后续具体的事务,会有人专门与你对接跟进。”
他甚至没有给郭永安继续发挥的机会,便直接挂断了电话。
一直安静坐在旁边另一张沙发上的艾米丽,全程听到了这段极其短暂的对话。她抬起湛蓝的眼眸,有些意外地看向李正阳。这几天李正阳的状态她自然看在眼里,那种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模样,与平日那个在资本战场上算无遗策、锋芒毕露的形象判若两人。她不会主动探询他人的私人情绪,但这并不妨碍她观察和判断。
此刻,李正阳对郭永安这种敷衍打发的态度,让她感到一丝疑惑。
“李,” 艾米丽放下平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平静地询问,带着一丝纯粹基于合作关系的探究,“当初在游艇上,你花了那么多心思,又是‘全球联盟’,又是‘原油腰斩’,不就是为了把这个郭永安拉上船,利用他对付李家吗?现在他主动靠拢,态度积极,你怎么反而……爱答不理了?”
她顿了顿,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李正阳依旧没什么神采的侧脸,补充道:“你最近几天的状态,似乎影响的不只是心情,连对一些‘棋子’的态度都变了。”
李正阳听到艾米丽的话,并没有立刻回答。他依旧看着窗外沪海灰蒙蒙的天空,过了好几秒,嘴角才极其缓慢地、扯出一个极淡、也极冷的弧度。
“拉他上船?” 李正阳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艾米丽解释,“从他在游艇上,听完我那个临时编造的‘庞大计划’,眼中露出震惊、恐惧,最后又转化为贪婪和渴望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在船上了他就算不入局,也没有影响。”
“我需要的,从来不是他郭永安这个人,或者他郭家那点摇摆不定的‘忠诚’和‘帮助’。我需要的是他郭永安这个‘渠道’,是他背后郭家这个在港岛顶级圈层里拥有特定地位的‘传声筒’。”
他的语速平稳下来,逻辑清晰得可怕,与刚才接电话时的漠然敷衍截然不同:
“我告诉他那个计划,从始至终,目标就只有一个——让他,让郭家,把我想要传递的信息,‘不经意’地、但又足够可信地,泄露给李家,以及港岛其他那几家。”
“为什么是李家反应会最大?” 李正阳自问自答,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因为他们的产业版图与全球贸易和能源价格捆绑最深。航运、码头、相关的金融衍生品……油价暴跌,对他们来说是切肤之痛。当他们从郭家这个‘内部渠道’听到风声,再结合我们飓风资本、你们芬奇家族,甚至后来加入的日本财团那些看似巧合、实则步步紧逼的‘行动迹象’,他们会怎么想?”
“恐慌。” 艾米丽轻声接道,已然明白了李正阳的整个逻辑链条。
“对,恐慌。” 李正阳点头,“而且是逐步升级、自我验证的恐慌。他们会发现,我之前‘预言’的每一个步骤——资本异动、技术黑天鹅、产能博弈、需求转移——似乎都在以某种令人不安的精确度,一步步变成现实,或者至少是市场上言之凿凿的‘现实’。当深田商事带着真金白银下场,当日本几大财团联动调集千亿资金的消息坐实,这种恐慌就会达到顶点。”
他身体微微后靠,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幅画面:
“然后,就是踩踏的开始。最先坐不住的,一定是本就计划套现资产、将重心转移海外的李家。他们会加速抛售,特别是那些与全球贸易和能源价格高度绑定的有形资产——码头、物流、相关的地产和股权。他们想跑,想赶在风暴真正降临、资产大幅贬值之前锁利离场。”
“但是,” 李正阳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他们很快会发现,整个港岛的资本圈子,都因为同一个‘预言’而陷入了同一种恐慌情绪之中。当所有人都想抛售避险的时候,市场上还会有足够的、冷静的接盘侠吗?特别是,当大家的目标资产都高度同质化的时候?”
艾米丽瞬间了然:“供需失衡。卖方远大于买方,资产价格会因为缺乏流动性而出现……有价无市,甚至无人问津的状况。”
“没错。” 李正阳肯定道,“李家的资产会出现流动性枯竭。他们挂牌,但没人敢接,或者只敢出低到尘埃里的价格。而这个时候……”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属于猎食者的、冰冷的兴奋:
“原油价格真的开始暴跌了。 市场用血淋淋的事实,证明了我所有的‘预言’都是真的。恐慌会演变成绝望。李家,还有其他重仓的相关资本,为了挽回一点现金流,为了不被彻底拖死,他们将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降价,再降价,直到低到一个令人发指的程度。”
他看向艾米丽,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最终的计划:
“然后,我们出场了。”
“用我们做空原油获取的、此刻已经膨胀到惊人的利润,用我们早已准备好的、在恐慌巅峰时反而最充裕的现金。”
“抄底。”
“以地板价,甚至低于地板价的价格,收购那些李家不得不抛售的、我们真正想要的——优质码头、核心物流节点、关键地段的商业地产,乃至他们旗下一些与未来能源转型相关的潜力资产。不是金融头寸,是实实在在的、能产生稳定现金流、能卡住关键位置的实业资产。”
艾米丽静静地看着李正阳。此刻的他,虽然眼底深处依旧残留着连日低落的阴霾,但那种掌控全局、冷酷算计的锋芒已经重新回到了他身上。她明白了,李正阳对郭永安的冷淡,并非因为情绪影响了判断,而是因为郭永安这枚“棋子”,在他既定的剧本里,其“传声”和“引发恐慌”的使命已经基本完成。接下来的“抄底”行动,是更直接、更残酷的资本碾压,不再需要郭永安这种中间角色的“热情”参与。
他并非爱答不理,而是那枚棋子,已经用过了,该放到一边了。他的心思,早已飞到了下一步,飞到那场即将到来的、属于猎食者的盛宴。
“很冷酷的计划,” 艾米丽最终评价道,语气里听不出褒贬,“但,逻辑上无懈可击。郭永安如果知道,他自以为是的机会和热情,在你眼里只是一次性的传声筒,不知会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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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回答艾米丽的话:“郭老二也不是没有作用了。我们在港岛除了李家,最大的敌人应该就是陈家了。港岛四大家族盘根错节,对付李家是首要目标,但陈家这个扎根地产、坐享庞大租金收益的“地主”,同样是不容忽视的潜在障碍。飓风资本未来若想真正在港岛的地产和零售业分一杯羹,与陈家的冲突几乎不可避免。届时,在港岛本地拥有深厚根基、又因这次“原油危机”与飓风资本产生利益捆绑的郭家,将是重要的、甚至可能是唯一的本土同盟选择。”
“杨钰莹。” 李正阳转向一直安静侍立在旁的助理。
“李总。” 杨钰莹立刻上前一步。
“飓风资本旗下新子公司‘曙光能源’,现在的架构搭建进度怎么样了?” 李正阳问道,语气恢复了工作时的清晰。
杨钰莹略一思索,流利地汇报:“法律注册和离岸架构已经全部完成,符合多地监管要求。高级管理团队已经就位,核心成员主要从集团内部抽调,并补充了两位在能源和跨境并购领域有丰富经验的外部高管。目前暂定由原集团资产管理部总经理李锐,出任‘曙光能源’的ceo。相关的人事任命和授权文件,等您最终签字确认。”
李正阳点了点头。李锐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干将,作风稳健,执行力强,擅长处理复杂的资产整合,是负责“曙光能源”初期开拓的合适人选。
“联系李锐,让他按我们之前商定的初步计划,立刻动身前往港岛。” 李正阳指示道,语气果断,“到港后,让他主动与郭永安取得联系。‘曙光能源’的第一个对外投资项目,就是以尽可能低的价格,全资收购郭家目前位于西马的那两座原油储备与转运码头。”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这句话里透着一丝对“棋子”的有限“照顾”:“价格方面,可以给郭永安留出一定的谈判空间和利润,不必压到极限。但核心目标是,必须确保这笔交易能快速、顺利地达成。要让郭永安能够拿着这份‘政绩’,风风光光地回到丰隆集团,重新挤进权力核心圈。明白吗?”
杨钰莹迅速记下要点,心里虽然有些疑惑——在全球原油价格即将暴跌的关口,动用新成立的能源子公司去收购看似即将贬值的原油码头?而且还要确保郭永安能凭此回归?这步棋的用意似乎有些深奥。但她早已习惯了李正阳天马行空却又往往暗藏玄机的指令,作为助理,她的首要任务是准确理解和执行。
“明白,李总。我马上联系李锐总,传达您的指示。” 杨钰莹点头应下,准备转身去办事。
就在她即将离开时,脚步却微微一顿。犹豫了几秒钟,她还是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困扰和真诚的求知欲,看向李正阳,轻声问道:
“李总,抱歉,我有个问题……可能有点幼稚,但我真的没想明白。”
李正阳和艾米丽都看向她。
杨钰莹斟酌着措辞:“您预测全球原油价格会腰斩……这不是好事吗?油价低了,开车、运输、工厂生产的成本都会降下来,对普通人和很多企业来说,应该是利好啊。为什么您说,这会让资本市场……发生大地震呢?我有点理解不了这里面的逻辑。”
她问得很认真,显然这个问题已经在她心里盘桓了几天。在她看来,东西便宜了,大家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反而会引发恐慌和危机?
李正阳看着她那副真心求教、而非质疑的表情,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教师般的笑意,连日阴郁的心情似乎也因此被冲淡了些许。
“钰莹,你能想到这一层,说明你在思考,这是好事。” 李正阳的声音缓和了些,示意她可以坐下来听,“不过,资本市场,尤其是全球性大宗商品和金融衍生品市场的运行逻辑,和你想象中‘东西便宜了就是好事’的朴素经济学,有时候是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用尽可能通俗的语言解释道:
“首先,你要明白,原油不仅仅是一种‘商品’,就像汽油或者化工原料。在现代全球经济体系里,它更是一种核心的金融资产和全球经济政治的‘温度计’与‘压舱石’。”
“在正常情况下,全球经济的增长、工业生产的扩张,会带来对原油的稳定需求。而主要产油国会根据需求来调节产量,维持一个相对稳定、大家都能接受的价格区间。这个价格,背后反映的是全球经济增长的预期、地缘政治的稳定程度、以及美元强弱等一系列复杂因素的综合平衡。可以说,稳定的油价,是全球经济‘健康’和‘可预测’的一个重要信号。”
他话锋一转:“但是,当这个价格因为非经济基本面的原因,突然出现剧烈的、超出所有人预期的下跌时——比如你提到的‘腰斩’——市场会怎么解读?”
他看向杨钰莹,引导她思考:“市场参与者,那些掌控着万亿资金的机构投资者、主权基金、投行,他们第一时间不会去想‘啊,加油便宜了,真好’。他们会疯狂地问:为什么?是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可怕的‘黑天鹅’事件发生了,才会导致这种崩盘式的下跌?”
“是发生了席卷全球的严重经济危机,导致需求崩塌?是爆发了颠覆性的技术革命,让石油一夜之间变得不值钱?还是主要产油国之间爆发了毁灭性的冲突或政治剧变,引发恐慌性抛售?”
李正阳的语气变得严肃:“这种对未知巨变的恐惧,就是恐慌的根源。 因为原油价格牵一发而动全身。油价崩盘,意味着那些严重依赖石油出口收入的国家,其财政收入会锐减,可能引发主权债务危机,甚至政治动荡。意味着全球数以千计的相关上市公司的利润和股价会暴跌,可能引发债务违约和裁员潮。意味着与原油价格挂钩的、规模高达数十万亿美元的金融衍生品会出现巨额亏损,可能导致一连串的金融机构爆雷……”
他看着杨钰莹逐渐睁大的眼睛,继续说:“更可怕的是,这种恐慌会自我实现、自我加强。当大家看到油价暴跌,预期经济要出大问题,就会开始抛售股票、债券、房地产等一切风险资产,持有现金避险。这种抛售行为本身,就会导致资产价格进一步下跌,企业融资更加困难,经济活动收缩,从而真的导致经济放缓甚至衰退……然后,这又会反过来印证他们最初对油价下跌的‘恐怖解读’,形成恶性循环。”
“所以,你看到了吗?” 李正阳总结道,声音清晰而冷静,“一次突如其来的、大幅度的油价下跌,在资本市场眼中,不是一个‘利好’,而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它激起的不是省钱的涟漪,而是对全球经济稳定性、金融体系安全性的深度恐慌和信任危机。这种恐慌会像病毒一样,从原油市场蔓延到股票、债券、外汇、大宗商品等所有市场,形成一场系统性的金融风暴。而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释放信号、引导预期、甚至推波助澜——就是为了让这颗‘巨石’落下时,能砸出最大的水花,引发最剧烈的连锁反应。”
杨钰莹听得有些入神,也感到一阵寒意。她之前只看到表象的“油价下跌”,却没想到背后牵扯着如此庞大而恐怖的连锁反应。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商品涨价跌价,而是一场牵动全球神经的、高风险的金融和心理博弈。
“我……我好像明白一点了。” 她喃喃道,看向李正阳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和复杂,“所以,我们不仅仅是在‘做空’赚钱,更是在……主动制造一场恐慌?”
“是顺势而为,也是因势利导。” 李正阳纠正道,语气平淡,“市场本身就有调整的需求,我们只是比大多数人更早看到了裂缝所在,并轻轻推了一把。当然,推这一把的后果,会非常惨烈。有人会因此暴富,比如我们。但也会有无数人,因此倾家荡产,甚至引发更广泛的社会问题。”
他最后这句话说得有些轻,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的事实,但其中蕴含的冷酷与复杂,让杨钰莹心头又是一震。
“好了,去忙吧。把我的指示准确传达给李锐。” 李正阳挥了挥手,结束了这场临时的“经济学小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