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仔!”
这个称呼,它诞生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那个内地与港岛经济差距悬殊、大量内地人偷渡赴港讨生活的特殊时期。在部分港人眼中,这三个字几乎与“土气、贫穷、没规矩、抢占资源”等负面标签划上了等号,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和地域歧视的浓缩。即便时移世易,内地早已翻天覆地,但这种充满恶意的称谓,依然在港岛某些角落的某些人口中流传。
李正阳原本不想理会这种无聊的挑衅,但对方显然不打算让他清净。一个穿着休闲西装却扣子敞开、露出花哨t恤,头发用发胶抓得乱七八糟的年轻人,满脸通红,眼神涣散,明显是喝多了,带着三四个打扮更流里流气、同样醉醺醺的少年,摇摇晃晃地围了过来。
艾米丽的两名安保和廖峰几乎在对方靠近的瞬间就站了出来,像一堵墙一样挡在了李正阳、艾米丽和杨钰莹前面。
领头年轻人却丝毫不惧,或者说酒精已经冲垮了他的判断力。他继续用夹杂着粗口的粤语,唾沫横飞地叫嚣:
“死大陆仔!嚟到港岛地头乞食,仲要嫌三嫌四,我哋都未讲你哋随地吐痰、抢占我哋地铁空间!咁巴闭,你翻大陆啊!”(死大陆仔!来到港岛地盘讨饭,还挑三拣四,我们还没说你们随地吐痰、挤占我们地铁空间!这么牛,滚回大陆去!)
污言秽语,充满了莫名的仇恨和优越感。他身后的几个跟班也嘻嘻哈哈地附和着,做出挑衅的手势。
李正阳看着眼前这张因为酒精和愤怒而扭曲的年轻面孔,听着那些陈词滥调的污蔑,心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可悲的荒谬感。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用普通话开口说:
“第一,港岛是华国的土地,我们是华国人,想去哪里,是我们的自由,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第二,你口中所说的那些不文明现象,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内地人所为。事实上,根据统计数据,本地人才是某些不文明行为的主要制造者。而且,至少在我们这里,你找不到任何你说的那些行为。”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相对安静的酒吧里清晰可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力量,与对方的狂躁形成了鲜明对比。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李正阳脸上的笑容敛去,眼神变得锐利,“你现在,影响到我们休息了。请你们,马上离开。”
阿东也不知道听没听懂,或者说根本不屑于听。他只看到李正阳还在“嘴硬”,但是他见李正阳居然不怂他,怒火更盛,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伸手就想推开挡在前面的安保,要冲过来“理论”。
“扔出去。”李正阳不再废话,对挡在前面的安保和廖峰淡淡地说了三个字。
话音刚落,两名训练有素的安保人员,配合着在一旁早就按捺不住、憋了一肚子火的廖峰,立刻行动。他们利用体格和力量上的绝对优势,根本不给对方拉扯纠缠的机会,三个人像三堵移动的墙,步伐稳健地向前顶,阿东和他那几个跟班虽然叫嚣得凶,但脚下虚浮,根本顶不住,被推得踉踉跄跄后退,一直退到了楼梯口。
紧接着,两名安保闪电般出手,一人锁住一个烂仔的脖子,就往楼梯上拖。廖峰也如法炮制,按住另一个。像拎小鸡仔一样,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这三个主要闹事者拖拽着上了楼梯。
“砰!砰!砰!”几声闷响,阿东和他的两个“兄弟”被毫不客气地扔出了酒吧大门,在街边的地上滚作一团,狼狈不堪。
两名安保和廖峰没有追出去,而是像门神一样,一左一右站在“遇见”酒吧的门口,双手自然下垂,但目光如电,扫视着门外,堵死了阿东他们再进来的路。廖峰还活动了一下手腕,脖子左右扭了扭,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脸上带着一丝“总算能活动筋骨”的兴奋。
这突如其来的冲突和干净利落的“清场”,瞬间吸引了门外街道上大量人群的注意。在兰桂坊,喝多了闹事、吵架甚至推搡都不算稀奇,但像这样迅速、有力、而且明显是“外地人”把本地小混混直接扔出门的场面,可不多见。
不远处,停着一辆港警的冲锋车,车旁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正悠闲地吃着蛋挞、喝着奶茶,显然对兰桂坊夜晚的“常规节目”早已见怪不怪。他们朝这边看了一眼,见只是扔出来几个人,没有进一步斗殴的迹象,便又转回头继续享用他们的宵夜,完全没有上前干预的意思——只要不打起来,不影响太大,他们乐得清闲。
而围观的人群中,很快有人认出了被扔出来的那个痞气的年轻人。
“咦?那不是阿东吗?”
“是啊,平时在附近几条街不是挺横吗?怎么让人给扔出来了?”
“哈哈,丢人丢到兰桂坊了!”
“看那几个扔他出来的人,好猛啊,像是专业的”
“活该,喝点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肯定是又去惹是生非了。”
低声的议论和毫不掩饰的嗤笑声,像针一样刺进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阿东耳朵里。他在这一片也算个小有名气的“烂仔”,平时靠着背后老大的名头和一些狠劲,在附近夜场看场子、收点保护费,也算混得开。何曾受过这种当众被扔出来、还被路人嘲笑的奇耻大辱?
酒精、愤怒、再加上丢脸带来的暴怒,让阿东的眼睛都红了。他死死地盯着“遇见”酒吧的门口那三个如同铁塔般的身影,感觉肺都要气炸了。
“丢你老母!冚家铲!”他恶狠狠地咒骂着,踉跄着站稳,掏出手机,几乎是吼着拨通了电话:
“喂!大只西!我系阿东!我系兰桂坊‘遇见’酒吧门口!俾人砌生猪肉!吹鸡!班马!即刻!要快!”(喂!大只西!我是阿东!我在兰桂坊“遇见”酒吧门口!被人阴了!摇人!叫兄弟们过来!马上!要快!)
他这通电话声音不小,周围的看客听得清清楚楚。“吹鸡班马”(摇人叫兄弟)在港岛的混混黑话里,意思就是呼叫支援,准备打群架了。
围观的人群顿时一阵骚动,议论声更大了,不少人脸上露出了既兴奋又有点害怕的表情,开始悄悄后退,但又舍不得离开,想看看接下来会不会有好戏上演。兰桂坊的夜晚,似乎要因为一场意外的冲突,变得更加“精彩”了。
酒吧内,李正阳听着门外隐约传来的叫骂和骚动,他看向艾米丽,发现她依旧平静地小口喝着威士忌,仿佛门外的一切与她无关。
“看来,港岛的‘夜生活’,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丰富’。”李正阳端起自己的金汤力,喝了一口,语气带着一丝嘲讽。
艾米丽抬眼看他,蓝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需要我处理吗?一个电话,港岛警务处的助理处长,或者保安局的官员,应该很乐意帮忙‘维持秩序’。”
李正阳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先不用。看看情况。我们占理,也没动手打人,只是把他们请了出去。看看他们能叫来什么人,也看看港岛的警察,到底管不管事,怎么管事。”
李正阳刚才察觉了一个细节,在那些人开始闹事的时候,酒吧里的其他工作人员,包括酒保、经理,甚至那种通常会在场子里维持秩序的“看场”人员,全都像是隐形了一样,对近在咫尺的冲突视若无睹,没有一个人上前劝阻或干预。
这太不正常了。开门做生意,最忌讳客人在店里闹事,影响其他客人,破坏氛围。正常情况下,店方应该第一时间出来打圆场,平息事端,把闹事者劝走或请出去。可“遇见”酒吧的人,却集体选择了沉默。
只有一种解释:他们认识阿东这伙人,甚至,阿东他们根本就是这家酒吧,或者这片区域看场子的。
为了印证这个猜测,也为了弄清对方的来路,李正阳再次抬手,示意刚才那个收了20美金小费、此刻有些不安地朝这边张望的服务员小妹过来。
小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表情有些紧张:“先生,还有什么需要吗?”
李正阳没说话,直接从杨钰莹手里拿过一张100美金的钞票,轻轻推到小妹面前的桌面上,然后才用平静的语气,用英语问道:“刚才那个人,是谁?他常来这里?”
100美金的绿钞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诱人。小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她咬了咬嘴唇,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口的方向,这才压低声音,用带着口音的英语快速说道:“他叫阿东,是跟郭少混的。这附近几家酒吧,平时都是他和他的兄弟在看场子,收点保护费。”
果然。李正阳心中了然。他又追问了一句,这次用的是中文,确保意思准确:“郭少?是那个四大家族的郭家?”
小妹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李正阳会问得这么直接,但还是点了点头,声音更低了:“嗯是的。是郭家二少的小儿子,郭少聪。大家都叫他郭少。”
郭家!果然是郭家!而且是二少的小儿子。联想到晚上酒会上,郭家老二郭永安那热情而带着试探的接触,再看到眼前这个打着郭家旗号、在兰桂坊看场收保护费的“郭少”手下李正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这郭家,还真是“全面发展”啊。明面上是地产大亨,背地里,这种灰色地带的生意也没落下。
“谢谢。”李正阳对小妹点点头,示意她可以走了,那100美金自然归她所有。小妹如蒙大赦,赶紧拿起钱,快步退回了吧台后。
李正阳转过身,看向一直气定神闲地坐在旁边的艾米丽,脸上露出了一个带着点恶作剧意味的笑容:“艾米丽,我们要不要玩个小游戏?解解闷?”
艾米丽看着他眼中闪动的光芒,立刻明白这家伙肯定又有了什么“鬼主意”。她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脸上也浮现出饶有兴致的笑容,用中文说道:“你说好玩的事情,那一定很好玩。说说看,怎么玩?”
就在两人低声交谈的这片刻功夫,酒吧门外的情况已经迅速升级。
被当众扔出来、颜面扫地的阿东,那通“吹鸡班马”的电话显然效率不低。短短几分钟内,从兰桂坊周边的其他酒吧、小巷,甚至更远的地方,陆陆续续聚集了十几二十个打扮类似的“烂仔”,手里虽然没拿明显的凶器,但个个面色不善,将“遇见”酒吧门口堵得水泄不通。阿东站在人群最前面,指着门口如门神般站立的廖峰和两名安保,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气势汹汹。
眼看事态有失控的迹象,艾米丽那两名守在门口的安保人员,通过藏在衣领下的微型麦克风,立刻向隐藏在附近的其他队员发出了预警。几乎是眨眼之间,又有八名穿着黑色西装的安保人员从人群的不同方向迅速而无声地汇聚过来,与门口的两名同伴汇合,在李正阳他们所在酒吧的门口,形成了一道人墙。
这样一来,门口就形成了两拨人对峙的局面。阿东那边二十来个咋咋呼呼的“烂仔”,李正阳这边十名沉默而精悍的安保,加起来近三十人堵在“遇见”酒吧不算宽敞的门前,再加上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人群,场面顿时变得剑拔弩张,喧嚣震天。
斜对面警车里,那个年纪稍长、显然是“沙展”(警长)的警察,看到人群越聚越多,脸色终于沉了下来,露出了明显的不悦。他对旁边年轻一点的警员吩咐道:“去,跟阿东那班蛋散讲声,今晚一哥在总部坐镇,让他们醒目点,别搞大镬!”(去,跟阿东那帮混蛋说一声,今晚一哥(处长)在总部值班,让他们识相点,别搞出大乱子!)
两名警察这才放下手里的蛋挞和奶茶,慢悠悠地走过来,拨开人群,挤到了两拨人对峙的中间。
年长一点的警察先是板着脸,对着李正阳这边的安保人员呵斥道:“喂!你们做乜?非法集会啊?即刻散开!唔系全部拉返差馆请你饮咖啡!”(喂!你们干什么?非法集会啊?马上散开!不然全抓回警局请你喝咖啡!)
廖峰就不乐意了,用普通话说:“警察同志,是他们搞事情啊,骚扰我们才把他们赶出来。”
但是那个港警正脸都没给廖峰,用口音非常重又不标准的普通话说了句:“我不管什么理由,你们现在就是非法集会,马上散开不然全部跟我们回去喝茶!”
然后,他又转向阿东,语气稍微缓和,但带着警告:“阿东,沙展话,今晚唔好搞事。收队啦!”(阿东,警长说了,今晚别搞事。收队吧!)
阿东显然并不太把这两个普通巡警放在眼里,他仗着人多,又喝了酒,梗着脖子,一脸无赖地笑道:“阿sir,我冇搞事啊!我同班兄弟嚟饮酒啫!系佢地霸住个门口,唔俾我地入去咋嘛!”(阿sir,我没搞事啊!我和兄弟们来喝酒而已!是他们堵住门口,不让我们进去而已!)
说着,他给身边的小弟使了个眼色。几个“烂仔”立刻会意,嘴里嚷着“让开让开!我们要进去喝酒!”,就开始往前挤,伸手去推搡挡在前面的安保。
安保人员训练有素,面对推搡并不还手,只是利用身体优势和步伐,稳稳地挡住,不让对方突破防线。双方就在两名警察的眼皮子底下,又开始了推推搡搡,场面一度混乱。但两名港警无动于衷!
就在这时,一个挤在最前面、试图去掰扯一名安保手臂的“烂仔”,手掌无意中碰到了那名安保腋下的位置。那里,隔着薄薄的西装外套,传来一个坚硬、冰冷的触感。
那“烂仔”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又用力按了一下。
是枪!硬邦邦的,绝对是手枪的轮廓!
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惊慌失措地退后两步,然后连滚爬爬地挤到阿东身边,声音都吓得变了调,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急促地说:“东、东哥!唔、唔对路!佢地佢地有‘架生’!系炮嚟!”(东、东哥!不、不对劲!他们他们有“家伙”!是枪!)
阿东正为小弟们的推搡没能突破防线而恼火,闻言猛地一惊,酒都醒了几分:“你讲真?冇睇错?”(你说真的?没看错?)
“冇!我肯定!摸咗两次!”(没有!我肯定!摸了两次!)那个小弟声音发抖。
阿东心里咯噔一下。在港岛,普通保镖或者看场子的,顶多带点甩棍、辣椒水。敢随身带枪,而且还是在这种公开场合、面对警察对峙时都带着的这背景绝对不简单!不是过江猛龙,就是有恃无恐的“大人物”!
他瞬间做出了决断,猛地大喊一声:“全部停手!退后!”
他手下那些“烂仔”虽然不明所以,但见大哥发话,还是依言停下了推搡,往后缩了缩。
阿东则紧张地看向那两名警察,指着李正阳那边的安保人员,声音因为惊恐和激动而有些尖锐地喊道:“阿sir!佢地!佢地有枪啊!”他这是感觉到李正阳一行人可能有背景,于是打算把这个锅甩给港警!
“有枪?!”那两名警察闻言,脸色剧变!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右手“唰”地一下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左手前伸做出制止手势,厉声大喝:“全部唔好郁!企定!”(全部不许动!站住别动!)
年长的警察更是立刻按动了肩头的对讲机,用急促而清晰的声音呼叫:“沙展!沙展!遇见酒吧门口,黑衣人,有炮!重复,黑衣人怀疑有炮!请求支援!over!”
“炮”,是港岛警察内部对枪支的黑话简称。“有炮”,意味着事态瞬间从普通的街头冲突,升级为可能涉及严重暴力、危及公共安全的重大事件!
对讲机那头传来警长同样凝重的声音:“收到!控制现场!支援马上到!over!”
一瞬间,空气中的火药味浓到了极点。两名警察如临大敌,枪虽未拔出,但手指已扣在扳机护圈外,目光死死锁定着李正阳那边的安保人员,尤其是被指认“有枪”的那一位。围观人群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惊呼声四起,开始慌乱地向后拥挤退散。
听到警察喊出“有炮”和呼叫支援,李正阳在酒吧里面听得一清二楚,非但没有紧张,反而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看向艾米丽,眨了眨眼:“游戏,好像要进入下一关了。看来,港岛的警察,反应速度还可以嘛。”
艾米丽优雅地拿起酒杯,抿了一小口,蓝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看好戏的光芒:“那么,李总,我们是不是该出牌了!”
李正阳手指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看着门外那两名紧张到极点的警察,以及远处已经开始响起、由远及近的警笛声,慢条斯理地说:
“不着急。让‘郭少’的人,和港岛的警察叔叔们,先紧张一会儿。游戏嘛,太早结束,就不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