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庙街附近一个相对宽敞的路口停下。一行人下了车,立刻被一种喧嚣、杂乱却又充满生命力的市井气息所包围。空气中混杂着各种食物煎炸烹煮的香气以及老旧街道特有的淡淡霉湿气。霓虹灯和密密麻麻的招牌将不算宽的街道映照得光怪陆离,人流摩肩接踵,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音响里传出的老歌混杂一片。
廖峰一边下意识地护在李正阳和艾米丽侧前方,一边伸长脖子四下打量,看了半天,他凑近李正阳,压低声音嘀咕了一句:“正阳,这这跟咱们老家县城的步行街,有啥区别吗?”
李正阳差点没憋住笑,他强忍着,同样压低声音回道:“区别嘛还是有一点的。这里更旧!”他抬头看了看两边那些外墙斑驳、管线裸露、招牌层层叠叠的老唐楼,“是纯粹的‘旧’,而且有点破。”
确实,庙街的建筑带着浓重的岁月痕迹,不是那种精心维护的“复古风情”,而是经年累月使用后的真实磨损。街道两旁,各种小摊挨挨挤挤,卖廉价服装的、卖手机配件的、卖仿制手表的、卖各种稀奇古怪小玩意的,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几个抱着吉他卖唱的、摆弄着简陋道具表演“气功”或魔术的街头艺人,在努力吸引路人的注意和打赏。
走着走着,李正阳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奇异的熟悉感,甚至有些感慨。这场面,跟他“前世”记忆中华国各大城市开始兴起“夜摊经济”、“烟火气”时的景象何其相似!但说到小吃的丰富程度和创意,比起后来内地的夜市,似乎就逊色了不少。来来去去就是路边牛杂、咖喱鱼蛋、鸡蛋仔、丝袜奶茶、还有一些改良版的汉堡、热狗,品种相对单一。
既然来了,总要体验一下。
几人尝了尝手里的“港岛特色”,表情都有些微妙。廖峰嚼着牛杂,眉头微皱:“这味儿好像还没我们厂门口那家潮汕牛肉店做的牛杂汤得劲,而且有点腥。”杨钰莹小口吃着鸡蛋仔,也点点头:“嗯,是挺一般的,就是普通鸡蛋仔的味道,没觉得特别。”
李正阳吃着咖喱鱼蛋,感觉咖喱味还算浓郁,但鱼蛋的口感偏粉,远不如记忆中在粤省吃过的一些地道小店。艾米丽今晚就一点也没吃想起在苍州时,她可是毫不抗拒地跟着自己吃路边摊的,到了港岛反而一点也不吃,可想而知这里的所谓美食是多缺乏吸引力。
再往里走,街道两边渐渐变成了卖廉价成衣的地摊。五颜六色的t恤、牛仔裤、连衣裙挂在简陋的架子上,喇叭里放着震耳欲聋的促销广告。杨钰莹看到这景象,倒是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这不就跟我们大学的夜市街一样!”
李正阳仔细一看,还真是。跟内地大学城的夜市街很像。那些衣服的款式、面料,甚至很多标签上的拼音,都透着浓浓的“粤省制造”气息。价格嘛,换算成人民币,比内地同类地摊货贵上不少,但考虑到港岛的租金和人工,似乎也合理。质量嘛,就一言难尽了,典型的“一次性快消”水平。
在庙街主街走马观花地逛了一圈,品尝了几样“名不副实”的小吃,看了看千篇一律的地摊货,最初的兴奋和好奇感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失望和无聊。
“好像没什么意思。”廖峰最先说出了大家的感受,他挠挠头,“就是一条比较旧、比较吵的步行街嘛。”
杨钰莹也点点头,没说话,但眼神里也写着“不过如此”。
李正阳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眼前的庙街,或许曾经是港岛平民夜生活的缩影,承载着许多本土文化和集体记忆。但此刻落在他这个“外来者”眼里,剥离了情怀滤镜,剩下的就是一种发展滞后、缺乏新意、甚至带着点暮气的普通夜市。港岛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和消费水平,似乎真的已经开始被内地许多一二线城市赶超甚至抛在身后了。但可悲的是,许多港人,尤其是老一辈或某些阶层,内心那种基于过往经济优势而产生的、对内地的优越感和“看不上”,却依然根深蒂固。这种认知与现实之间的错位,或许正是港岛社会某些深层矛盾的根源之一。
“庙街看来就这样了。”李正阳拍了拍手,做出决定,“走,去砵兰街看看。那边或许能有点不一样的东西。”
一行人转身,朝着来时的路口走去,准备上车离开这片让他们略感失望的“平民乐园”。
回到车上,廖峰系好安全带,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用只有车里人能听到的音量感慨:“港岛好像也就那样。还没沪海外滩那边好看、好玩。”
车子刚刚拐进砵兰街的街口,还没等开进去,只是从车窗瞥了一眼外面的景象,车里的气氛就瞬间降到了冰点。
霓虹灯倒是不少,但样式老旧,闪烁着暧昧的粉红或紫色光芒。街道两旁,密集地排列着一个个门面窄小、招牌夸张的卡拉ok厅、夜总会、以及一些看起来就很不“正经”的酒吧。门口站着些穿着清凉、妆容浓艳的女子在招揽生意,空气里仿佛都飘着一股劣质香水和烟草混合的颓靡气味。街上行人不多,且多为中年男子,步履匆匆,眼神飘忽。
“这”廖峰只看了一眼,就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把到了嘴边的“我靠”咽了回去,改口道,“这这地方看起来咋这么不正经?像以前那种很老式的卡拉ok街。”
李正阳也尴尬了。他前世对港岛的了解,砵兰街确实以“声色场所”闻名,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带着九十年代城乡结合部气息的、陈旧甚至有点破败的“风月场”。跟他想象中那种现代、摩登的夜生活中心相差甚远。看来,这里的“名气”更多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如今早已落后于时代,甚至带着点被时代抛弃的腐朽感。
“掉头吧。”李正阳果断对司机说道,“不去这里了。去兰桂坊。”
车子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驶离了砵兰街那片带着陈腐气息的霓虹区。大约十几分钟后,当车子缓缓驶入中环的兰桂坊区域时,车内的气氛瞬间为之一变。
即使隔着车窗,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鼎沸的人声、以及一种混合着酒精、香水、荷尔蒙的狂热气息,便扑面而来。街道两旁,各色霓虹灯招牌争奇斗艳,光影交错。街道本身并不宽阔,甚至有些陡峭,但此刻,整条街连同旁边的岔路,都被人潮完全占据。密密麻麻的人群,有西装革履刚下班的金融精英,有穿着时尚性感的年轻男女,有结伴而行的游客,当然,也少不了大量的“老外”——白人、黑人、南亚人各种肤色、各种语言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极具国际感和狂欢气息的图景。
“哇!好多人!好多外国人!”廖峰扒在车窗上,眼睛都看直了,之前的失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和好奇。
李正阳看着窗外,笑了笑,对廖峰说:“在这里,恐怕咱们看起来才像‘外地人’,那些老外倒像是回了家。”
艾米丽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微微松动,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丝弧度。
车子在街口附近艰难地找了个位置停下。一行人下车,立刻被卷入了喧闹的人流之中。得亏有两名经验丰富的安保人员一前一后巧妙地将他们护在中间,否则很容易被冲散。
走在兰桂坊的街道上,那种“热闹”是立体的、全方位的。不仅每家酒吧、餐厅里人声鼎沸,音乐震天,就连街道本身也成了巨大的露天派对场。许多年轻人就站在路边,举着酒瓶或塑料杯,随着音乐摇摆身体,高声谈笑,甚至即兴起舞。还有一些看起来年纪不小的“阿伯”,也混在人群中,脸上带着微醺的红晕,跟着节奏拍手或扭动,毫无违和感。
廖峰看得眼花缭乱,忍不住对李正阳说:“正阳,这地方可以!热闹!有那味儿了!跟沪海新天地那边不太一样,这里更野,更嗨!”
这里的酒吧门面都不大,里面看起来也挺挤的,不像内地那边好多酒吧,讲究一个规模大,装修豪。这里每一家好像都有自己的特色,看招牌和音乐就能感觉出来。
一行人在人群中穿梭,尽管他们已经换上了便服,但气质上依然与周围那些彻底放松、甚至有些放纵的狂欢者有着微妙的差异。他们这个小团体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正经”和格格不入,引来了不少好奇或打量的目光。
走了一小段,感受够了街道上的狂热气氛,李正阳觉得差不多了,便提议道:“光在外面看没意思,我们找一家酒吧,进去坐坐,喝点东西,感受一下里面的气氛。”
众人都没意见。李正阳看了看两边,随手一指右手边一家看起来不算最吵、灯光也相对柔和些的酒吧,招牌上写着花体的英文“enter”,
“就这家吧,‘遇见’。看起来还行。”
两名安保人员率先上前,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门口和里面的情况,然后朝李正阳微微点头。李正阳便带着艾米丽、廖峰、杨钰莹,推开那扇厚重的、隔音不错的木门,走进了名为“遇见”的酒吧。
进门之后竟然要下一段楼梯,下来后才发现酒吧的主体空间位于一个类似半地下室的位置,私密性更好。里面的光线比楼梯处更暗,只有每张桌子上方垂下的复古吊灯和吧台后酒柜的背光提供照明。蓝调爵士乐不疾不徐地流淌,声音控制在既能营造氛围又不干扰交谈的程度。
他们找了个靠墙的卡座坐下,软软的皮沙发深陷下去。廖峰和杨钰莹都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卡座不多,客人也稀稀落落,有独自在吧台前啜饮的中年男人,有依偎在角落低声交谈的情侣,还有几个看起来像是商务人士在低声谈着什么。整体气氛,确实与门外判若两“吧”。
“咦,这里怎么这么安静?”廖峰压低声音,疑惑道,“跟外面简直两个世界。而且人好少,我还以为里面会更挤呢。”
杨钰莹也点点头,小声道:“是啊,感觉这里更像是个适合谈事情或者放松的地方,不像是来狂欢的。”
李正阳也觉得有点意外,他印象中的兰桂坊酒吧,应该是人声鼎沸、舞池拥挤才对。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抬手示意了一下。很快,一位穿着黑色马甲、白衬衫,系着领结的年轻女服务员走了过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
“goodeveng,whatigetforyou?”(晚上好,请问需要点什么?)服务员用英语问道,目光在李正阳和艾米丽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李正阳用流利的英文点了一轮酒水:给艾米丽点了杯单一麦芽威士忌加冰,自己要了杯金汤力,给杨钰莹点了杯果味鸡尾酒,廖峰则要了杯啤酒。”(只是好奇,外面街上人山人海,但这里似乎挺安静的。通常都这样吗?)
那女服务员看起来年纪不大,像是兼职的学生,听到李正阳纯熟的英语,又看到他身旁气质非凡的艾米丽,下意识地就把他们归为了“外国华人”。”(啊,是的,先生。实际上外面很多人,他们并不真的进这样的酒吧。他们从7-11或者其他商店买酒,然后就待在街上,您明白吗?为了音乐,为了气氛。兰桂坊的酒吧里面的酒水对他们来说有点贵。但他们还是想显示他们在这里,在兰桂坊玩乐。所以他们自带酒水,享受街道。)
她努力想表达清楚,用词简单直接,甚至有点笨拙,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李正阳、艾米丽和杨钰莹听完,先是一愣,随即都差点没绷住,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上扬。搞了半天,外面那热火朝天、仿佛全世界年轻人都在这里狂欢的盛况,相当一部分是“穷游”版兰桂坊?是“蹭气氛”的街头自助派对?
这反差也太大了!刚才他们还感慨兰桂坊氛围无敌,街即是吧,闹了半天,这“街”和“吧”之间,还横着一道隐形的消费门槛和“装逼”需求。那些在街上随着音乐摇摆、举杯畅饮的年轻人,可能杯子里装的只是便利店买的廉价啤酒或预调酒,而真正能坐下来,在“enter”这样的酒吧里点一杯价格不菲的鸡尾酒或威士忌的,才是另一拨人。
艾米丽的蓝眼睛里也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觉得这现象既滑稽又有点可悲的浪漫?为了一个“在兰桂坊”的符号和体验,宁愿在拥挤的街头吹冷风喝便宜酒。
李正阳强忍着笑意,对服务员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然后朝杨钰莹示意了一下。杨钰莹会意,从随身的小包里抽出一张20美金的纸币,递给服务员,用英语说:“thankyoufortheexpnatiohege”(谢谢你的解释。不用找了。)
20美金的小费,在这家酒吧里绝对算得上丰厚。年轻的女服务员眼睛一亮,脸上的笑容立刻真诚灿烂了许多,连声道谢:“thankyoouch,sir!yourdrkswillberightup!”(太感谢您了,先生!您的酒马上就来!)然后欢快地转身去吧台下单了。
服务员走后,卡座里的几人对视一眼,终于忍不住低笑起来。
听不懂英语的廖峰在杨钰莹的解释下也惊呼:“我的天,搞了半天,外面那些嗨得不行的,好多是来‘蹭场子’的啊?这跟那些在广场上跟着音响跳舞的大爷大妈有啥区别?就是地方高级点,人年轻点?”
“区别还是有的,”李正阳端起刚送上的金汤力,喝了一口,笑道,“至少这里的‘广场舞’音乐是国际潮流,观众是全球化的。而且,人家蹭出了风格,蹭出了水平,蹭出了一个世界闻名的‘夜生活地标’。这也算是另类的城市文化创造力了。”
杨钰莹也笑着点点头,小口啜饮着自己的果味鸡尾酒,觉得这一趟出来,虽然没吃到惊艳的宵夜,也没看到多么新奇的景色,但这番见识和反差,倒是挺有意思的。
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大陆仔系度讲乜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