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划开胶带的声音在静谧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是某种陈旧的封印被强行撕裂。
沈星河没有急着把箱子里的东西倒出来,而是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了一条缝。
楼下,那个穿着蓝蜂制服的快递小哥还在。
已经是第三天了。
这小哥很有韧性,也没瞎转悠,就死死盯着小区入口。
那辆电动车停的位置很讲究,既不挡道,又能第一时间看见进出的每一辆车。
沈星河记得这张脸。
昨天在菜市场门口,这小哥手里拿着个包裹,正跟卖豆腐的张大婶打听:“大娘,劳驾问个路,旧校办厂楼上那户人家,现在搬哪儿去了?”
张大婶切豆腐的手顿都没顿:“旧厂房?早拆了八百年了,现在是社区活动中心。你要找谁啊?”
“找个叫沈星河的。电话停机了。”
“沈星河?”张大婶把切好的豆腐装进塑料袋,抬头想了半天,“没听过。这片儿姓沈的不少,有个沈老爷子倒是挺有名,教急救的。你是不是记错了?”
快递小哥一脸茫然地挠了挠头盔,最后只能悻悻地骑车走了。
此刻,这小哥终于动了。
他似乎是放弃了蹲守,骑着车径直开到了物业门口。
沈星河站在窗帘后,看着父亲沈建国正巧提着个鸟笼子从物业出来。
两人撞了个正着。
隔得远,听不清说了什么。
只见快递小哥把那个四四方方的包裹递过去,指着上面的单子比划了半天。
沈建国把鸟笼放在地上,掏出老花镜戴上,对着单子看了足足有一分钟。
然后,老爷子摆了摆手,没接包裹,指了指身后的物业大厅。
快递小哥明显松了口气,把包裹往物业前台一放,骑上车一溜烟跑了。
沈星河收回目光,重新坐回书桌前。
那个包裹里装的是什么,他大概猜得到。
半年前,市科技馆搞了个“跨越千禧年”的旧物征集活动。
他匿名寄过去了一个模型——那是1999年他为了掩饰芯片来源,随手用废旧收音机零件拼凑的所谓“未来通讯器”,当年还拿了个什么青少年科技创新的一等奖。
没想到,这玩意儿居然被他们翻出来要入库了。
晚饭时,餐桌上的气氛有点怪。
林夏也没提包裹的事,只是在那低头喝粥,勺子碰得碗壁叮当响。
沈建国倒是心情不错,还在研究那一小瓶新买的硝酸甘油。
“爸,药别乱吃。”林夏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心里有数。”沈建国把药瓶揣进兜里,动作熟练得像是个老药剂师,“刚才去卫生站领的。那小护士非要叫家属签字,我说不用,我有‘响应员’证。嘿,她一查编号,还真给我办了。”
他说着,得意地拍了拍口袋:“咱现在是正规军,不用谁陪着。”
沈星河夹了一筷子青菜,没说话。
吃完饭,林夏把他拉进了卧室。
那个快递包裹已经被拆开了,放在床头柜上。
里面是一个镶在玻璃框里的复刻奖章,做工很糙,远不如当年那个实物有质感。
旁边附着一封感谢信,还有一张打印出来的展品标签预览图。
【展品编号:t-1999-042】
【入选理由:展现了千禧年前后青少年对移动互联网时代的超前想象。
“科技馆的人给我打电话了。”林夏坐在床边,手指在那张标签纸上轻轻划过,“他们问我要不要补全信息,把你的名字加上去。说这是那个年代难得的实证,能进‘城市记忆’的核心展区。”
沈星河靠在衣柜上,看着那个陌生的奖章:“不用了。”
“我就知道。”林夏笑了笑,拉开抽屉,把那个奖章塞进了最里面,跟一堆没用的旧充电线混在一起,“所以我跟他们说,原作者早就不在了,找不着人。”
她顿了顿,又从包里掏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
“还有这个,展览的前言,他们非让我写。”
沈星河接过来。
纸上没有那些宏大的叙事,也没有堆砌辞藻。
只有短短几行字,最下面附着一张复印极其模糊的老照片。
那是1998年的开学典礼。
照片的焦点是正在讲话的校长,而在画面的最右下角,有一个只露出一半侧脸的学生,正在给前排的人递传单。
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个毫无存在感的路人甲。
“有些改变发生时,没人听见声音。就像风起于青萍之末,当你感觉到凉意时,风已经吹过去了。”
沈星河看着那个年轻的侧影,恍惚了一瞬。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
大概是在算计怎么用这一千张传单,撬动校门口那个快倒闭的小卖部吧。
“写得挺好。”他把纸折回去,递给林夏。
“那这张照片……”
“放那儿吧。”沈星河指了指书架最顶层,“反正也没人认得出是谁。”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社区搞了一场突击演习。
这次没提前通知,警报拉响的时候,正是上午十点,也是小区里老人孩子最多的时候。
模拟情景是“燃气泄漏”。
沈星河站在自家阳台上往下看。
以往这种时候,李振华肯定会在群里喊话,分配谁去封路,谁去疏散。
但今天,微信群里静悄悄的。
楼下却并不乱。
三号楼的王大爷,平时走路都带喘,这会儿却第一个冲到单元门口,手里拿着个红布条,迎风晃了晃,大喊一声:“风往北吹!都往南门跑!”
紧接着,住在二楼那个刚休产假的年轻妈妈,抱着孩子就把楼道里的防烟面罩分发给了下楼的邻居,嘴里还念叨着:“别坐电梯!走楼梯靠右!”
最绝的是门口保安亭的小张,根本没等指令,直接把小区门口的消防通道闸门给手动摇开了,还拿粉笔在地上画了个巨大的箭头。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以前这个统筹的位置,是沈星河的。
甚至就在上个月,李振华还在抱怨:“星河你要是不在,这帮人就像没头苍蝇。”
现在看来,苍蝇有了自己的雷达。
李振华拿着秒表站在花坛边上,看着这一切,表情有点复杂。
等到演习结束,人群散去,沈星河才慢慢溜达下楼。
李振华正蹲在地上抽烟,看见他过来,把烟头掐了:“你看见没?今天这帮兔崽子,比我还快。”
“快了多少?”
“四十七秒。”李振华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刚才我想喊话来着,话筒还没打开,老王就已经把风向测完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沈星河递给他一根烟:“这不挺好吗?省得你操心。”
“是啊,挺好。”李振华接过烟,没点,夹在耳朵上,“以前觉得离了咱们这帮老骨头不行,现在看,离了谁地球都照样转。刚才那一套配合,就跟那个什么……那个新系统似的,自动挡。”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电子屏,上面闪烁着“邻里响应链系统测试成功”的大红字。
那是沈星河半年前写的一段代码,本意是用来填补人力调度的空白。
现在,代码跑通了,真人的位置也就被顶替了。
下午,沈星河去了一趟市科技馆。
不是特意去的,只是顺路。
馆外正在施工,脚手架把大门围了一半。
透过落地玻璃,能看见里面正在布展。
几个工人正抬着一个展柜往里走。
沈星河停下脚步。
那个展柜里,放着一个深蓝色的帆布书包。
那是他重生回来的第一天,背去学校的那个包。
带子断过一次,是他自己用粗线缝上的,针脚很难看。
展柜旁边的标签卡还没挂好,斜靠在玻璃上。
上面用马克笔写着一行字:【某位未留下姓名的学生(1998-2003)】。
一个年轻的女讲解员正指挥着工人:“往那边挪挪,那个角落光线暗,适合放这种没什么视觉冲击力的老物件。”
“好嘞。”
书包被推到了转角阴影里。
紧接着,一个工人拿着电钻走了过来,在那面墙上钉了一块新的指示牌。
牌子挂上去,正好挡住了书包的一半。
沈星河隔着玻璃看着,忽然觉得肩膀上一轻。
就像那个沉甸甸的书包,真的从他身上卸下来了,被永远地留在了那个玻璃盒子里。
他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回家的路上,柏油马路被晒得有些发软。
刚进六月,这天热得有点反常。
路边的行道树叶子都卷了边,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
走到小区门口时,沈建国正带着那一队带着红袖章的老伙计,围着地上的一个窨井盖转悠。
“听听,这下面动静不对。”沈建国趴在地上,耳朵贴着井盖,“水流声太急了,跟开了锅似的。”
“是不是刚才演习用的水没排干净?”旁边有人问。
“不像。”沈建国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抬头看了看头顶火辣辣的太阳,“这天热得邪乎,用水量肯定大。这底下的老管子,怕是又要闹脾气。”
他转过头,看着远处正拿着冰棍跑过的一群孩子,眉头微微皱起,像是预感到了某种比高温更难熬的麻烦正在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