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子像是从骨缝里渗出来的轻松感,是在第三天傍晚真正落到实处的。
沈星河没让人搀扶,自己从床上坐起,趿拉着拖鞋进了书房。
身体轻得像一张纸,仿佛所有的病痛都被那几碗白粥给化开了,只有脑子清醒得吓人。
书房里那股陈旧的纸张味道让他觉得安稳。
他把保险柜打开,里面堆满了这二十多年来的心血。
早些年的土地转让合同、和马云签的第一份手写协议、早期的pd-1临床数据……这些曾经能让整个江城商界地震的文件,现在就跟废纸一样堆在一起。
他找来几个那种最常见的红蓝编织袋,像收拾破烂一样,把这些文件一摞摞往里扔。
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点甩掉包袱的快意。
只有一本册子被他留在了桌面上。
那是本全新的硬皮笔记本,连塑封都没拆。
他撕开包装,翻开扉页,拧开笔帽,悬在纸面上停了半晌。
“下一个名字由你填写。”
没有落款。
他又给律师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跟了他十几年的老赵语气里透着小心翼翼。
“基金会的事,按原计划办。”沈星河的声音有些哑,但字正腔圆,“名字就叫‘普通人响应基金’。还是那条铁律:这笔钱不准用来立碑,不准建馆,更不准设立任何以‘沈星河’命名的奖项。谁要是敢违规,资金链立刻熔断。”
“沈总,这……这不合规矩,总得有个发起人名义……”
“老赵,”沈星河打断了他,手指摩挲着那个青瓷茶杯粗糙的边缘,“规矩是给活人立的。我已经不需要这玩意儿了。具体的执行监督,找李振华,他那双眼睛比审计局还好使。”
挂了电话,他推开书房的门。
客厅里,林夏正盘腿坐在地毯上整理相册。
午后的阳光把灰尘照得纤毫毕现,她手里捏着一张全家福,那是去年春节拍的。
照片里大家都在笑,老爷子红光满面,小宇举着红包,位置却很奇怪——正中间空出了一大块。
那里摆着一把椅子,椅背上搭着一件灰色的羊绒外套,而沈星河本人,只在照片最边缘露出了半个肩膀,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在场。
林夏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把空椅子,又划过那个只露出一角的肩膀。
她没有抬头,只是把相册那一页抚平,低声说了一句:“你是故意的。”
不是疑问句。
沈星河靠在门框上,没说话。
“以前我不懂,总想把你往中间拽。”林夏合上相册,抬起头,眼角有些发红,但嘴角却是弯着的,“后来我发现,你越是往边上站,大家反而站得越稳。你早就把那把椅子撤了,是不是?”
沈星河笑了笑,走过去给她倒了杯水:“椅子太硬,坐久了腰疼。还是站着舒服。”
他没告诉林夏,这种“缺席”是他精心策划了五年的结果。
次日清晨,沈星河溜达到了社区服务中心。
门口那个新设立的“记忆传递角”围了不少人。
那是一块巨大的软木板,上面钉满了各色便签纸和打印纸,都是居民们自发写下的应急经验。
他在角落里找到了自己前天匿名投递的那篇短文。
标题很土:《那天我没赶上公交车》。
全文只有三百字,讲的是一次因为犹豫而没能及时施救的经历。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懊悔。
最后一句加了粗:“犹豫的三秒钟,比不懂更危险。”
“这写得真好。”旁边一个买菜回来的大妈指着那篇文章对同伴说,“你看,就连这种明白人也有犯迷糊的时候。既然大家都一样,那下次碰到事儿,咱也不用怕丢人,先冲上去再说。”
沈星河站在人群后头,压了压帽檐,转身走了。
路过幼儿园时,他看见沈建国正带着那一队带着红袖章的老伙计在巡查。
老爷子精神头很足,手里拿着个小本子,走到围墙拐角处突然停了下来。
他用拐杖敲了敲那段不到半米高的铁护栏,眉头皱成了川字。
“这块不行。”沈建国回头喊道,“太硬了,又是尖角。小班的孩子刚学会跑,摔上去就是个窟窿。得加软包。”
旁边跟着的年轻物业经理有点为难:“沈老,这采购海绵垫得走流程,审批下来最快也得下周……”
“批什么批!”沈建国眼珠子一瞪,从兜里掏出一把卷尺,“这种要命的事儿能等流程?你现在去库房找那种废旧的体操垫,再找几个手巧的家长,拿尼龙绳绑上!出了问题我担着!”
物业经理还要说话,旁边两个刚送完孩子的家长已经挽起袖子凑了过来:“沈老说得对,我家有闲置的瑜伽垫,这就回去拿!”
半小时后,那段冷冰冰的铁护栏被花花绿绿的软垫包得严严实实。
沈星河站在马路对面,看着父亲指挥家长们捆扎绳结。
那手法,正是九八年那个夏天,他为了防洪教给父亲的“猪蹄扣”。
那时候父亲说:“搞这么麻烦干什么,铁丝拧两圈不就行了?”
现在,父亲比他更像个“专家”。
回到家时,林夏正坐在书桌前拆信。
是一封来自出版社的公函,邀请她将民间响应案例结集出版。
“他们想叫《不教而化》,我觉得太文绉绉了。”林夏把回信递给沈星河看,“我改成了《第一个教会我的人》。你看这个清单。”
那是87位受访者的记录。
在“启蒙者”这一栏里,有23个人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同一个人——“那个总在角落里喝茶的男人”。
没人知道他叫沈星河,也没人知道他是曾经的首富。
在他们的记忆里,那只是一个在暴雨天默默清理下水道井盖,或者在火灾演习时顺手纠正灭火器握法的中年人。
“挺好。”沈星河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名字不重要,事儿对了就行。”
第三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沈星河起了个大早,一个人去了江边公园。
他找了个最偏僻的长椅坐下。
不远处,沈建国正带着小宇蹲在草丛里,教孙子辨认哪种野菜能吃,哪种草药能止血。
一老一小,头挨着头,认真得像是在研究什么国家机密。
林夏骑着自行车从公园小道经过,车筐里放着那本新书的样刊,她骑得很快,风吹起她的发梢,那是种毫无负担的轻快。
更远处的广场上,李振华正领着一群半大孩子在画地上的疏散标识,红漆鲜亮,像一道道流动的血脉。
没有人回头看他。
也没有人寻找他。
这个世界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咬合得严丝合缝。
那个曾经需要时刻盯着仪表盘、生怕哪里出故障的操作员,终于可以下岗了。
沈星河站起身,拍了拍裤脚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没有再去打扰任何人,转身沿着江堤慢慢走远。
当晚,小宇跑进爷爷房间,手里举着一张字条。
“爷爷,这是在爸爸那个旧茶杯底下发现的。”
沈建国戴上老花镜,字条上的字迹很潦草,像是随手撕下来的日历纸背面写的:
“我不是消失了,是终于可以不被需要了。”
而在书房的工具箱最上层,那把刻着“左钳右锯”四个小字的旧钳子,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手柄被磨得温润如玉,像是刚被人握过一样,带着体温。
钳子旁边,就是那本只写了一句话的空白手册,封皮在台灯下泛着微光,像是在等待着谁的手伸过来,翻开那沉甸甸的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