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号角已响彻水师大营。
林砚几乎一夜未眠,闻声即起。双手虽包扎着,但简单握持已无大碍。他换上军医给的干净布衣,外罩一件深色短褐——在营中太扎眼反而不便。
刚出医帐,昨日那年轻参将已在等候:“林大人,军门令你即刻至中军帐,随巡营。”
“有劳。”
晨雾弥漫,营中士卒已在埋锅造饭,炊烟混合着潮气,空气里有米粥的香和铁锈的腥。林砚走过一列正在检查弓弩的士兵身边,听见其中一个小声抱怨:“虫谷那鬼地方,弓弩根本使不上劲,雾气浓得三尺外看不清人,毒虫却从脚底往上爬……”
另一人叹气:“听说昨天又抬下来十几个,浑身烂得没一块好肉,军医都摇头。”
林砚脚步微顿。
中军帐内,杨振业已披挂整齐,正与几名将领最后确认今日部署。见林砚进来,他点头示意,继续道:“……虫谷必须拿下,否则西侧滩头随时可能被侧击。今日增派三哨精锐,配发新赶制的面罩和药膏——药方按林修撰昨日所绘草样调整过,但愿有用。”
一名络腮胡将领抱拳:“军门,末将愿带队再攻虫谷!”
“胡闹!”杨振业沉声,“你前日刚被毒虫所伤,疮口未愈,去送死么?”他目光扫过众将,“此次,老夫亲自带队。”
帐中哗然。众人纷纷劝阻:“军门不可!”“主帅岂可轻入险地!”
杨振业一摆手:“老夫在东南三十余年,什么毒虫瘴气没见过?再者,”他看向林砚,“林修撰既从岛上生还,对虫谷地形毒物或有了解,可随老夫同往,现场指点。”
所有目光瞬间聚到林砚身上。有怀疑,有期待,也有不满——一个文官,翰林院的清贵,去前线不是添乱?
林砚面不改色,拱手:“下官愿往。”
杨振业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好。辰时出发,乘快船登岛。林修撰,你且去用早饭,随后到码头集合。”
“是。”
早饭是混着杂粮的稠粥和咸鱼干。林砚坐在一群士兵中间,默默吃着。周围人好奇打量他,却无人搭话——文官与行伍,终究隔着一层。
直到一个脸上带疤的老兵忽然凑过来,压低声音:“大人昨日画的紫草,是不是叶子像鸭掌,开小白花,搓碎了有股子辛辣味?”
林砚一怔:“正是。老哥见过?”
老兵眼神复杂:“三十年前,我在南洋跑船时,在个荒岛上见过。当地土人叫它‘鬼拍手’,说能驱毒虫,但用量大了会致幻。大人若要用,千万小心分量。”
林砚郑重道谢,心中却一动。三十年前,南洋荒岛……父亲当年出海,是否也到过类似的地方?
辰时初,码头。十余艘快船已备好,士卒正在登船。杨振业见林砚来了,递给他一套轻甲和面罩:“穿上。虫谷里除了毒虫,还有土着吹箭,喂了毒的。”
林砚穿上轻甲,动作有些笨拙。杨振业亲手帮他调了调肩带,忽然低声道:“今早收到京城六百里加急——太子殿下已服下还魂草配的药,高热暂退,太医说若能熬过这三日,便无大碍。”
林砚猛然抬头,眼眶发热:“当真?”
“君前无戏言。”杨振业拍拍他肩膀,“你救了储君,是大功。但功是功,命是命——今日进虫谷,跟紧老夫,别逞能。”
“下官明白。”
船队破浪而出,向着远处被晨雾笼罩的鬼哭岛驶去。越近岛屿,海水的颜色越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腥味——是岛上腐烂植物与海水混合的气息。
林砚站在船头,眺望那越来越清晰的狰狞轮廓。不过几日,恍如隔世。上次是逃命,这次却是要主动踏入那地狱。
登岛地点在西侧滩头,水师已在此建立简易营垒。滩头随处可见战斗痕迹——折断的兵器、焦黑的木栅、尚未清理干净的血迹。空气中除了海腥,还有一丝腐臭。
杨振业一登岛,几名留守将领立刻迎上汇报战况。林砚静静听着,目光却望向岛屿深处——那片被浓雾笼罩、林木扭曲的区域,就是虫谷。
“军门,三哨精锐已集结完毕,每人配发面罩、药膏、以及三日干粮。”
“好。”杨振业看向林砚,“林修撰,出发前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林砚上前一步,对集结的士兵朗声道:“诸位兄弟,虫谷中的毒虫畏火、畏辛辣。行进时可用点燃的艾草捆缚小腿,药膏务必涂抹所有裸露皮肤。若见紫色鸭掌叶、开小白花的植物,可采摘备用,但切勿误食——此物过量会致幻。”
士兵们面面相觑,有人低声嘟囔:“文官懂什么……”
杨振业厉声:“林修撰亲身从岛内活着出来,他的话,就是保命的经验!都听清了?”
“是!”齐声应答。
队伍向虫谷进发。越往里走,林木越密,雾气越浓。光线被遮蔽,白昼如昏。脚下泥土松软潮湿,每走一步都陷下半寸,发出咕叽声响。空气中甜腥味越来越浓,夹杂着一种令人头晕的甜香。
林砚戴上面罩,仍觉呼吸不畅。他紧跟在杨振业身侧,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林中寂静得诡异,连鸟鸣都没有,只有偶尔传来的、不知名虫子的窸窣声。
突然,前方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
“戒备!”
队伍立刻收缩成防御阵型。林砚透过雾气,看见一名士兵倒在地上,双手拼命抓挠脖颈——那里扎着一根细长的黑色吹箭。
“土着!”有人惊呼。
密林深处,影影绰绰出现数十道矮小身影,皮肤黝黑,仅以兽皮蔽体,手中拿着吹筒和涂了毒的木矛。他们不发一声,如鬼魅般从雾气中浮现。
“盾阵!”带队校尉大吼。
盾牌竖起,箭矢破空。但雾气太浓,箭矢大多落空。土着却灵活如猿,在树木间腾跃,吹箭从各个刁钻角度射来。
又有两人中箭倒地,伤口迅速发黑。
林砚心脏狂跳,但他强迫自己冷静观察。这些土着……攻击方式与岛上那些不同。岛上土着更野蛮,而这些人的行动透着一种诡异的纪律性——像被训练过。
他忽然想起罗根船长说过的话:“鬼哭岛的土着分两种,一种世代居于此的‘岛灵’,另一种……是被人为豢养的‘守墓者’。”
豢养。谁在豢养?
就在此时,一阵奇异的、如指甲刮擦骨头的“沙沙”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地面开始蠕动——无数拳头大小、甲壳黝黑发亮的腐甲虫从落叶下、泥土中钻出,潮水般涌向队伍!
“点火!快点火!”杨振业厉喝。
士兵们点燃艾草捆,挥舞着试图驱散虫群。但腐甲虫太多了,前赴后继。几只冲破火网,爬上士兵小腿,锋利口器瞬间咬破布料,注入毒液。
惨叫声此起彼伏。
林砚也被几只腐甲虫缠上,他拼命拍打,忽然想起怀中金属块——在秘境中,这玩意似乎能影响腐甲虫?
他顾不得许多,掏出金属块握在手中。幽蓝晶体在昏暗林间泛起微光。
奇迹发生了——周围三尺内的腐甲虫忽然如遇天敌,仓皇后退,甚至互相践踏。连那些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土着,也发出一阵惊恐的嘶叫,纷纷退入更深的雾气中。
一时间,以林砚为中心,出现了一个诡异的真空地带。
所有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确切说,落在他手中那泛着蓝光的金属块上。
杨振业眼神如电:“林修撰,这是何物?”
林砚深吸一口气,知道瞒不住了:“此物是下官在岛上秘境所得。似乎……对岛上的毒虫有克制之效。”
“克制?”杨振业盯着那金属块,又看看周围退却的虫群,“这岂止是克制——这是驱退!”他大步走近,“此物从何得来?详细说!”
林砚知道时机到了。他压低声音:“军门,此事关乎岛上秘辛,更可能牵涉一桩陈年旧案——家父,林致远,十五年前奉密旨出海,失踪于此岛附近。下官怀疑,此物与家父当年所寻之物有关。”
杨振业瞳孔骤缩:“林致远……你是林侍郎的儿子?”
“正是。”
老将沉默良久,忽然长叹一声:“怪不得……怪不得你拼死也要上岛。”他环视四周惊疑不定的士兵,提高声音,“此乃朝廷秘制驱虫法器,今日启用,乃天佑我军!继续前进!”
士兵们将信将疑,但见虫群确在退散,士气大振。队伍重新整顿,伤员被送回后方,余者继续向虫谷深处推进。
有金属块开路,行进顺利许多。但林砚心中却愈发沉重——父亲当年,是否也手持类似的东西,走进了同样的迷雾?
约莫一个时辰后,前方雾气忽然稀薄,露出一片诡异的空地。空地上没有树木,只有无数嶙峋的黑色怪石,石缝间长满那种紫色“鬼拍手”。空地中央,赫然立着三座石砌的、爬满苔藓的方尖碑。
碑上刻着图案——不是文字,而是一种扭曲的、如虫爬的符号。
林砚走近细看,浑身血液瞬间冰凉。
那符号,与金属块底部的刻痕,一模一样。
而更让他如坠冰窟的是,其中一座方尖碑的基座上,散落着几件东西:一个锈蚀的罗盘,半截断剑,以及……一枚青铜腰牌。
他颤抖着拾起腰牌,擦去污垢。
上面刻着两个小篆:致远。
父亲的东西。
他真的来过这里。
就在林砚魂飞魄散之际,空地边缘的雾气忽然剧烈翻涌,一个嘶哑、僵硬、仿佛许久未说话的人声,从雾气深处传来:
“林……致远……的……儿子?”
林砚猛然转身。
雾气中,缓缓走出一个“人”——如果那还能称作人的话。
他全身裹在破烂的黑色布袍中,裸露的皮肤布满溃烂和增生,面目扭曲得无法辨认年龄。唯有一双眼睛,在腐烂的眼眶里,亮得骇人。
他死死盯着林砚手中的金属块,又看看那枚腰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似哭似笑的声音:
“十五年……终于……等到了……”
“你父亲……欠的债……该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