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祖宽所派之人已全面接手安远防务。
并以清查之名闭城。
任何人不得出入,县城倾刻之间成了一口密不透风的铁锅。
“大人,接下来当如何行事?”
一名自京师而来的都察院官员躬身请示,看向端坐案后的李邦华。
李邦华并未立刻答话,只是缓缓抬眼,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
“知道本官为何,向陛下讨来这整顿江西的差事吗?”
众人默然。
“因为再不做点什么,都察院,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这话一出,厅内气氛骤然一沉。
“名义上,我们监察天下官员。
可你们去翻翻都察院典册,真正被都察院查出来的贪官,又有几个?”
李邦华摇头,语气平静,却字字如刀。
“太仆寺,大同,南直隶,漕运,再到如今的江西……
哪一桩,是都察院察觉异常,奏报给陛下的?
没有,一桩都没有。
都察院,已成摆设。”
目光再次落到麾下众人身上。
“知道问题出在哪吗?
顾忌太多,既想要名声,又想要人情……
却忘了,都察院本就不是交朋友的地方。
在这样谁也不得罪下去,得罪的就是陛下。
得罪官员,这官还能做得下去。
得罪陛下,这官,也就做到头了。”
麾下几人脸色数变,最终齐齐躬身。
“下官明白了。”
李邦华这才点头。
“当初陛下允我三愿。
一曰位极人臣。
二曰腰缠万贯。
三曰青史留名。
如今,本官身为左都御史,已是位极人臣。
陛下赐银万两,已算腰缠万贯。
唯独这青史留名,要靠本官自己去争。
这是陛下给本官的荣耀。
同样,也是对你等的承诺。
最多三五年,朝堂之上,将再无老臣。
到那时,接替我们的会是何人?”
他抬手,在一名心腹肩上拍了拍。
“一颗老鼠屎,能毁一锅汤。
吉水,是江西的骄傲。
这份名声,不能毁在我们手里。
剔除腌臜,吉水才能真正成为江西人的榜样。
也才能,成为陛下和朝廷最倚重之地。”
那人郑重点头。
“大人,下官分得清轻重。”
随即迟疑了一瞬。
“只是……大公子那边……”
李邦华抬手打断。
“陛下临行前说过一句话。
要做出题之人。
他们若真以为,能用长祥来要挟。
那是看轻了老夫。”
言罢转身,手指落在舆图上。
“你怎么看九江?”
“江西巨富,多与木材生意有关。
而九江修远,正是江西木材外运的最佳信道。”
话至此处,他略作停顿。
“据此前潜入江西的御史密报,江西木材,八成流入浙江台境。
名为造屋、制家具,实则打造船只,最终卖与沿海走私的海盗、水匪。
此外,他们还在木材之中夹藏茶叶、丝绸、瓷器等禁物,与西方蛮夷交易。
所获之利,不可估量。”
木材受官府严控,需按比例缴税。
可帐册之中,江西木材却少得可怜。
官商勾结,偷运木料,造船卖匪。
又借木材之名,走私禁货。
一石三鸟。
然而,李邦华却缓缓摇头。
“障眼法。”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递了过去。
“真正的猫腻,在这里。”
麾下接过,只看了一眼,脸色陡变。
“金矿?!”
“锦衣卫与东厂,已秘密潜入木料开采内核之地。
在一处山谷中,他们发现了正在提炼的金矿矿脉。
本官曾以江西为傲。
自诩此地最懂礼节,最忠大明。
甚至狂言,若天下皆如江西,大明必是另一番景象。
可如今才知……江西,已成大明最肮脏龌龊之地。”
李邦华看向面前震惊不已的麾下。
“你可知,陛下在御书房接见那十九名四川官员时,说了什么?
不怪江西百姓。
陛下,已经足够仁慈了。
若太祖、成祖在世,安远早已被屠城。
这是陛下给江西百姓的机会。
也是给江西官员的机会。
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那人重重一揖。
“下官这就去安排。”
……
曲阜。
偌大的书房内,衍圣公孔胤植,手捧竹简,读得入神。
明明造纸术早已成熟,可他手中的,依然是最古老的简牍。
“公爷。”
一名心腹低声禀报。
“江西布置已成。
天津、南运河沧州等地,也已准备妥当。
一旦江西动手,这几处必然相继生乱。
届时,小皇帝必调京营镇压,锦衣卫亦会被牵制。
到时,安排在军工厂的人手,将趁机夺取最新火器。
同时炸毁工厂,并除掉孙元化、徐光启等人。”
孔胤植卷起竹简。
“那就按计划去做吧。”
语气平淡,仿佛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良久,孔胤植抬头,望向京城方向,嘴角含笑。
“那些火器与工部之物,连吾,也忍不住赞你一句。
不过,也好。
待吾夺得天下之后,银钱必然取之不尽。
唯有儒法,方可天下大同。
你们朱家,从未得其法。”
案前,一张棋盘静置。
白子遍布,却已被黑子直指要害。
他随意捻起一枚棋子,放入棋盘。
“姚广孝,自诩一人对子一国。
在吾看来,不过庸人尔。”
啪。
又一子落下。
“一子乱天下……方才是大道。”
他摇头轻笑,重新打开竹简读之。
名望、财富、地位、权力……他生而拥有。
做人,总得给自己找点乐趣。
以天下为棋盘。
以天下人为棋子。
刚刚好。
……
九江钞关。
直属户部,执掌者多由户部主事、员外郎,轮任。
名为税关,实为水路命门。
天启六年,九江钞关税额登顶。
上缴白银五万七千五百两。
朝廷为此下旨嘉奖。
可当这份文案摆到崇祯案头时,他却只是摇头一笑。
不是欣慰,而是无奈。
这些银两能得嘉奖,不是因为数额大。
而是因为此前数年,九江钞关上缴的银两从未超过三万。
更讽刺的是,天启六年,并非京察之年。
而是天启帝亲口下旨“严查”之年。
一道嘉奖圣旨落下,九江钞关,直接免查。
皇帝都点名褒奖之地,谁还会去翻查?
谁还敢查?
大明的糜烂,不在某一处。
而是从上到下,早已烂透。
……
“大人,九江城内发现锦衣卫行踪。”
钞关主事闻言,嘴角反倒扬起一丝笑意。
“既然来了,那就把准备好的全都摆出来。
没有这群废物替咱们向小皇帝奏报。
又怎么把小皇帝的心神,全拴在这九江呢?”
他说着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这些手段,足够他们查上一年半载。
而且……”
噗!
话音未落,一只弩箭自右眼框贯入。
穿脑而出。
紧接着,又是数声弩弦轻响。
屋内其馀九江钞关官员,尽数倒下。
与此同时,除江苏境内钞关外。
大明各地钞关,几乎同时上演了相同的一幕。
布局极巧,手段干脆。
若按朝廷流程,钞关之弊,至少要查上一年半载。
可现在,主官一死,下面的人顿时成了无头苍蝇。
户部即刻派人接替,同时上疏参奏吏部。
我户部官员在你九江地界被杀,你吏部治下的府衙却毫无察觉。
连贼人是谁都不知道?
此乃渎职之罪。
朝堂之上,当即炸锅。
户部尚书毕自严,当堂怒斥吏部尚书房壮丽。
要求将其贬官回乡,抱孩子去。
房壮丽当场对喷。
你敢保证你户部之人,就一定不会出纰漏么?
两位重臣,吵得不可开交。
最终,崇祯定夺。
户部,自查。
吏部,即刻调整九江人事。
刑部,彻查刺杀案,必要严办幕后之人!
户部的自查尚未展开,房壮丽已先一步动手。
九江知府,直接撸到底。
那名刚到九江、原本只是副手的四川籍官员,被当场扶正,接管九江府。
钞关人员死绝,自然全部更换。
很快,线索便指向木材集散之地。
修远吴城。
祖宽直接派人围城。
钞关以自查为由,停止发放一切漕引。
江西水路,全面戒严。
……
古色古香的书房内,檀香袅袅。
啪!
孔胤植将手中的竹简拍在案上。
从未皱起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钞关,是他布置后手最多的地方。
制度,流程,人情,贪欲,一层套一层。
按他对大明体制的了解,想真正清理钞关,至少需要一年时间。
一年后,就算真查出来,在重利之下,他也有把握让一切回到原样。
可现在……人没了!
后手,谁来运作?
良久。
孔胤植缓缓开口。
“无妨。
不过是用来戏耍你的小手段罢了。
就算被你轻易破了,也无关紧要。
江西的乡绅,可不是杀几个人,就能解决的。”
他最自得之处,正在于此。
他从未直接与那些人接触。
也从未说过一句不臣之言。
只是悄无声息地,让他们成为既得利益者。
既得其利,便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夺走属于他们的权力和财富。
他只需……坐山观虎斗即可。
……
天津。
京杭大运河入京之前,最关键的一段水道。
崇祯早早从京营调遣三万人驻扎于此。
让人看不懂的是,统兵之人乃周壮。
武举探花郎,周遇吉之子。
孙承宗不同意。
周遇吉更不同意。
这天下的父亲,大抵一样。
周遇吉是这么骂他儿子的:
“你踏马自己死了不打紧,要是因为你,折了大军。
连累你娘和在明堂读书的妹妹。
老子他妈的掘了你祖坟!”
所有反对,被崇祯压下。
周壮又兴奋又委屈。
觉得自己不过是年轻了些。
被人说成,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于是他剪了点头发,往嘴上一贴。
看着老成了许多。
可当他率军沿运河推进时。
一个跟着他娘,挖野菜的幼童,忽然指着他喊。
“娘!
那个将军没有嘴!”
周壮眼睛一瞪,抬手拨开贴歪的“胡子”。
“有嘴,有嘴呢!
这不就是嘴吗?”
周壮人糙,却心里有数。
他明白,陛下让他独领一军,看中的就是他年轻,不管不顾。
不管不顾的好处就是……抽刀就砍。
砍完了,顶多陛下责罚他爹周遇吉。
若换成老将,这事反倒不好办。
当天津、沧州出现动乱苗头时。
周壮一把按住嘴上的“胡须”,带兵直扑过去。
一夜之间,砍了一千三百馀人。
“再动个乱给老子看看!”
……
啪。
孔胤植的书房里,竹简再次被拍在案上。
这一次,他皱眉更深。
良久之后,眉头展开。
依旧是那两个字。
“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