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谋划!(1 / 1)

周希圣对这惊世骇俗的两字并未诧异。

他已然明白首座大人的意思。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神宗年间,下令增收榷税,对盐、茶、酒、铁等物加征五成,以补国库。

又令加收矿税,以供军费。

然,下面以“遵限赶造”回之。”

曲水流觞的妙处,正在于引经据典。

普通百姓即便旁听,也难以理解其中深意。

在场皆是南直隶官场中人,听到周希圣的话,立刻明白了此次聚会的目的。

万历年间曾有三次征伐。

分别是,宁夏平叛哱拜、援朝抗倭、播州平定杨应龙。

三次征战耗费白银数千万两,因而强征税赋,并重用宦官监察,弄得百姓苦不堪言。

工部与兵部接到圣旨,让其限时打造军械。

回之,遵限赶造。

意思是,可以按旨意赶造,但时间太短、任务过重,质量无法保证。

南直隶对加征税赋的圣旨,同样以八字回驳。

赋重民乱,国祚将斜。

并附上百馀道关乎民生、牵动国祚的奏报。

于是,这道圣旨被南直隶以八字拖死。

这是大明史上极少被提及的秘辛。

周希圣话落,将酒杯放入小溪。

顺流而下,停在了蔡思充手前。

“泾阳先生曾云,帝不可闲,闲则多虑。

故当以事困之,事无大小,必常有之。

名正另其重,以耗其力。”

泾阳,乃东林中人对顾宪成的尊称。

蔡思充举杯一饮而尽。

“既然陛下如此勤政,我等便效仿泾阳之法。

让他的御案堆满便是。”

此言一出,曲水之会的主题已昭然若揭。

你要勤政?

那我们便给你足够多的政务让你勤个够。

你想振兴大明?

那就把这些与民生福祉相关的难题,一件不落的解决了罢。

酒杯再次顺流而下,被南京羽林前卫指挥使拾起。

他摩挲杯沿,淡淡一笑。

“陛下裁南直隶,为的是权力集中。

那便让他见识见识,这裁撤之难,不在官场,而在人心。”

他仰头饮尽。

“徽州汪廷讷富甲一方,又深得民心,却冥顽不化,还与张鹤鸣往来密切。

如此,在下便带人将其商会屠了,夺其金银。

那些拥戴他的百姓必生反抗,则可一并杀之。”

他重新倒酒放回溪中,哈哈大笑。

“再向陛下奏报,南直隶百姓因不满裁撤,欲冲击府衙,被我军依法镇压。

只需在民中安插煽动之人,使其真成暴乱,陛下必再调重兵镇压。

如此一来,此事自然拖延。”

酒杯继续往下传。

“那在下便去煽动读书人上街。

有他们反对,再配合明刊散布舆论,这裁撤之事就再无人敢提了。”

酒杯顺流而下,场面和谐,言语却令人心寒。

这些身居高位之人,谈的不是社稷民生,更非忠君爱国,而是血腥与算计。

他们所谋,只为废止崇祯裁撤南直隶。

并制造无数难题,耗尽其精力。

首座大人始终沉默,直到最后一人说完,才缓缓点头。

“原本留着张鹤鸣,是为了麻痹魏忠贤,如今事势已变,他已无用。”

看向周希圣。

“告诉魏小贤,只要他肯动手除掉张鹤鸣。

事成再给其二十万两。”

周希圣微皱眉。

“大人,那魏小贤贪得无厌,若是……”

首座摆手。

“等他杀了张鹤鸣,他也就没用了。

届时,将他在应天的恶行一并上奏朝廷。”

周希圣恍然。

“大人是要借此除掉魏忠贤?”

首座微微颔首。

“魏忠贤看似失势,实际上陛下对他仍极为倚重。

此阉一日尚在,便是大患。

魏小贤乃其所养,依陛下性子,最喜连坐。

得知魏小贤所为,必诛其人。

并对魏忠贤生疑。”

旁侧馀懋衡拱手。

“大人,卢象升此刻正攻打六合山。

那是我等多年苦心经营,更藏有大量兵械。

若被攻破……”

“祝以豳伙同王在晋、韩日缵,意图不轨。

在六合山豢养匪患劫掠商旅,欲谋反。

尔等敏察异常,虽报与朝廷。”

此言一出,众人悚然。

“可王六指……”

首座抬手打断。

“他已死。”

挥袖而起。

“去准备吧。

此事关乎我等身家前途,不可有一丝疏忽。”

众人齐声应下,离去。

首座独坐原地,慢慢饮酒。

半个时辰后,一道苍老身影缓步而来。

灵谷寺方丈觉深。

“夜深露重,大人何不歇息?”

“望天。”

觉深摇头。

“天太高,不可及。”

首座亦摇头。

“站得够高,便可及。”

觉深合十。

“然多高才算高?大人已在山巅。”

首座大笑,指向天穹。

“与它一样高。”

微风拂动灯笼,光晕映出他半张隐在黑暗中的面容。

钱龙锡。

东林领袖,南京礼部右侍郎,协理詹事府。

官阶不显,却可搅动天下风云。

转头看向觉深方丈。

“夜色太浓,大师可否借灯一用?”

“寺庙立于山巅,并非为登天,而是为俯察世间疾苦,方能归心佛法。”

钱龙锡甩袖一笑。

“若在天上,不是更能看得清楚?”

觉深摇头。

“出家人远离红尘,不问俗世。

老衲手中这盏灯,照不亮大人的前路。”

钱龙锡点了点头,缓缓起身。

“世间万物皆在天之下,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你的佛祖亦不可。”

言罢拂袖而去。

觉深望着背影,手中灯笼不知不觉攥紧了些。

钱龙锡要的不是灯,而是灵谷寺在南直隶的名望与影响力。

若得此子,他布下的局便能更加圆满。

觉深低声喃喃。

“多事之秋,生灵涂炭。”

走出流觞林,发现禅房中已有客人。

“张大人亲至,老衲失迎。”

来人正是灵谷寺的常客,南直隶工部尚书张鹤鸣。

张鹤鸣随意挥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吐出茶沫。

“我爹常教我,年轻时穷不要紧,要趁精力尚在,努力做该做的事。”

觉深点头。

“令尊才学令人敬佩。”

“可惜努力之后才发现,不仅穷,还不再年轻。

人总要面临选择,不同的选择,结局也不同。

大师会如何选?”

觉深低声开口。

“总要为以后考虑。”

张鹤鸣撇嘴。

“现在就想以后?

那以后要想什么?

埋哪吗?”

他走到方丈身旁。

“我爹还说,能左右的事不算事,不能左右的事才需选择。

选对了,一切皆对。

选错了,便一无所有。”

他忽然大笑。

“知道这话是谁教我的吗?

魏忠贤。

我一直分得很清楚,生我养我是父亲,教我懂事的是爹。

父亲给我生命,爹给我官途。

大师也要分得清楚才好。”

他拍了拍觉深肩膀。

“我一直觉得你们讲的四大皆空不对。

拿走百姓孝敬你们的香火钱。

收走朝廷拨给你们的香火田。

清空你们的粮仓,再搬走你们镀金的佛象。

这才是真正的四大皆空。”

说完负手而去。

这话,不是讽刺,而是通谍。

钱龙锡要灯,是让寺院表态。

而张鹤鸣,是在告诉觉深,选对了,香火不断。

选错了,四大皆空。

觉深脸上的皱纹似乎又深了几分。

他本无意介入权争,可此刻的南直隶,已由不得他置身事外。

选择,必须做,而且必须选对。

……

祝以豳的对面,坐着的是南直隶礼部尚书韩日缵。

“你是说,他们竟有造反之心?”

两人平日来往不多,韩日缵素来不喜祝以豳的“避祸哲学”。

他谁都不得罪,只守府衙一隅,除非明目张胆作奸犯科,其馀皆视若无睹。

但今日他主动邀他至茶楼,一开口便是惊雷。

祝以豳点头。

“我之所以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看不透他们要什么,也摸不清幕后是谁。

南直隶州府县衙几乎尽入其手,我不敢轻举妄动。”

他顿了顿,眼中带着冷意。

“他们敛财无度,甚至藩王、晋商被杀绝,也不曾收敛。

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们要这么多银子何用。”

说到这,目光落在韩日缵身上。

“有银,即有兵。”

韩日缵猛然坐直。

“他们要……划江而治?”

祝以豳点头。

“所以他们才会向建奴暗中输送物资,让建奴壮大成朝廷的心腹大患。

辽东战火不熄,朝廷便无馀力南顾。

待朝廷兵疲粮竭,南直隶财政尽归其手。

只要时机成熟便可……自立为王。”

韩日缵怒极反笑。

“好,好,好!

国难当头,竟养出如此狼子野心!”

他猛然抬头看向祝以豳。

“如何破局?”

祝以豳深吸一口气。

“陛下裁撤南直隶,正好打乱他们的全盘布局。

接下来他们必然要让南直隶乱起来。

民乱、官乱、舆论乱,只要乱,裁撤便无法推进。

而我们要做的是,以乱制乱。

他们挑民乱,我们便以官乱应之。

而且韩大人别忘了,陛下已派卢象升与魏小贤至此。”

韩日缵眯眼。

“那魏小贤……”

祝以豳笃定。

“以陛下的心智手段,又怎会派一个这样的魏小贤前来?”

韩日缵恍然。

“既然陛下已搭好戏台,那这出戏,就由我们来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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