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泽清晃了晃手里的腰牌,语气冰冷。
“此处有朝中大人歇脚,你们换个地方。”
曹化雨抖了抖衣襟上的灰。
“既是朝中大人,为何不到驿站落脚?”
刘泽清上前一步。
“哪那么多废话。
不想死的,滚。”
曹化雨拍着衣袖,表情毫无波澜。
“既不是驿站,也不是官衙,凭什么你们能来我不能来?”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刘泽清脸上。
“你是怎么考上武举榜眼的?”
刘泽清脸色猛地一变,手握刀柄。
“你认识我?”
曹化雨摇头。
“真是一届不如一届。
就凭你这种货色,也能当武举榜眼?
可笑。”
唰!
刘泽清长刀直劈曹化雨面门。
他已明白,来者不善。
先下手为强!
然而,嘎巴,一声脆响。
刘泽清的长刀落地。
他的喉骨被曹化雨捏碎。
身体被像丢垃圾一样甩在地上。
“我说过,你这种货色当榜眼,简直就是笑话。”
转向贺人龙。
“你更不如。
也就那个叫阎应元的小子,还有点看头。”
武举三甲。
阎应元头名,刘泽清榜眼,周壮探花。
贺人龙不过二甲中榜。
曹化雨没吹牛,贺人龙连抬刀的动作都没完成,便已成死尸。
倾刻之间,跟随顾秉谦的十馀人,全无气息。
火堆旁的顾秉谦脸色忽青忽白,最后轻叹一声。
“是陛下派你来的?”
曹化雨对他的轻视稍减。
“看来你还不算太蠢。”
顾秉谦苦笑。
“不,我还是太蠢。
我原以为陛下派我来南直隶必有重用……
现在才明白陛下的真正意图。”
他望向曹化雨。
“陛下想借我之死,把罪名安到南直隶的头上是吧?”
他喝了一口水,眼神里已布满惊惧。
“陛下不只是为了裁撤南直隶,而是想把南直隶的官员……全部换掉。
一个万花楼,不够杀光应天府,更不够杀光整个南直隶。”
火光跳动,他盯住曹化雨。
“这样的皇帝,你当真不怕?
他为每个人都准备了死法。
今日轮到我,他日便可是你。
你在他眼里不过工具尔。
杀功臣,自古有之。
可他登基未满一年,就杀了数十万人。
这样的嗜血帝王,值得你卖命?”
他咬牙。
“放我一马,我给你十万金。
我从此归隐山林,你可交差,也可给自己留条后路。”
曹化雨开始烤他的馒头,面色平静。
顾秉谦心头一喜,以为他动了心。
正欲继续开口,曹化雨淡淡说道。
“出发前陛下说,若顾秉谦闭目等死,就留他一命。”
说完抬头,看着呆立的顾秉谦,微微摇头。
“你不该多嘴的……”
他咬一口馒头。
“你错了,陛下很仁慈,给你留了活路,是你自己不要的。
若你心里还有半分忠心,陛下会允你回乡隐居。
可惜……”
噗!
烤馒头的木棍直接穿透了顾秉谦的喉咙。
曹化雨淡淡瞥他一眼。
“当年你出卖李如松麾下,讨好赵志皋之事,陛下没有追究。
如今借你之死清除南直隶,还会给你留个清白之名。
你太蠢。
你最该做的,是谢恩,而不是策反我。”
走到破庙门口,他又停下。
“忘了告诉你,我曹家的小儿也进了明堂,是陛下破例准许的。”
……
大明应天府周边有两处山脉。
其中一座最着名,叫紫金山。
南京城墙七十里,外郭一百二十里,紫金山的一角也纳入城防。
朱元璋与马皇后的孝陵,就在南麓独龙阜玩珠峰下。
另一座名叫六合山(后世老山)。
位于南京西北,隔江而望。
此山林密泉多,后世成为了珍珠泉风景区。
而在明末,这里是南直隶最大山匪的老巢。
明初曾筑烽火台,属南京外围屏障。
但朱棣迁都北京后,此地渐废,被土匪占据,修成坚固匪寨。
从万历起,匪患不断。
南京多次出兵剿匪,却越剿越多。
但如今,南直隶第一匪寨的末日到了。
因为卢象升来了。
直奔六合山而来。
……
一个王朝存在越久,积弊就越多。
当初在张家口,八大晋商说过一句至理名言。
律法随时间推延,终将沦为特权阶级的免死金牌。
胡雪岩也说过,
商,无官不安。
官,无商不富。
士农工商中,商人地位最低。
却往往掌握着最实在的特权。
亘古如此。
“穷养儿,富养女”这话基本上所有人都听过。
可又有几人知道,其实古语并非六字。
而是八字。
穷养儿志,富养女德。
那被删去的两个字,使得教育理念彻底变味。
“穷养”本是磨其志,而非故意把孩子养成穷样。
“富养”本是养其德,却被篡改后,女德尽失,反倒满地女拳。
何故?
原因无他,篡改文化。
文化一旦被篡改,就是断层,
断层,就没了传承,没了信仰。
那人还能信什么?
信钱。
钱能填满精神空虚,钱能代替道德,钱能决定价值。
于是笑贫不笑娼,于是顾客成了上帝。
文化的断层,直接导致精神层面的全面畸形。
崇祯登基之日便立誓,大明文本不可改,文化血脉绝不能断。
可当他翻阅锦衣卫与东厂的奏报时,却发现大明文化已然裂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商贾地位低,却几乎拢断了天下书籍。
私塾夫子多为富商、权贵的家中教师。
百姓家孩子即使拿得出钱,也进不了私塾。
无引荐,无夫子,也就接触不到书籍。
甚至连笔墨纸张都买不到。
这便是可怕的文化拢断。
是把科举变成贵族权力延续的捷径。
魏忠贤曾举过一例,曲水流觞。
他进宫前以为“觞”是悲句。
在江南,这是文人达官最热衷的雅事。
流觞之礼,需山水相配。
曲折小溪,水流平稳,文人达官坐于两岸。
酒杯顺流漂至谁前,谁便饮酒赋诗。
这种风雅普通百姓连想都不敢想。
南京灵谷寺,是大明第一禅林。
占地五百亩,僧众上千,良田三万四千馀亩。
其内专设流觞林,专供权贵文士。
崇祯第一次听说“灵谷寺”三字,是出自沉星之口。
那家伙第一次见到崇祯就对灵谷寺开火。
崇祯元年二月十七日。
流觞林,灯火如昼。
今日来了大人物。
坐于上游首座之人背对灯火,看不清面容,却无人不对其心怀敬畏。
其左为南直隶户部尚书周希圣。
右为南直隶吏部尚书馀懋衡。
再往下是刑部尚书蔡思充、羽林三卫指挥使及诸府高官。
首座沙哑开口。
“京城传来确实消息,陛下决定裁撤南直隶。
分立安徽、江苏两省。
圣旨将至。
若南直隶真被撤,我们便要步藩王后尘。”
众人神情皆变。
他将酒杯放入溪流。
“陛下既如此勤政,那我等便投其所好乎。”
酒杯顺流而下,磕磕碰碰停在了周希圣面前。
他拾杯,却见杯口上复着一张小纸条。
纸条只有两个字!
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