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翼翼地靠近涧边,探头向下望去。只有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水声。
这里就是虎跳涧?她的“巢穴”在涧底?我怎么下去?又怎么可能在涧底生存?
我眼角的余光忽然看见,左侧不远处的悬崖根部。
紧贴着汹涌的涧水上方,有一个向内凹陷的阴影。
那是一个山洞的入口。
入口不大,被几块突兀的岩石和垂挂下来的藤蔓遮掩着,在黑夜里极难发现。
洞内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是这里吗?
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我就是这里。
之前闻到的腥气,正是从那个洞口飘散出来。
我看了看天色,估算着时间。
戌时应该已经到了。
她说的“归宁”,是回这里?
我握紧了老虎钳和那块碎陶片,老婆婆给的小布包在胸口散发着微不足道的温热,此时却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
去,还是不去?
黑暗的洞口,像一张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巨口。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
与其在涧边等死,不如进去看个究竟。
至少,我要知道,耗子是不是也在这里,老刘的仇,还有我这被强加的“半夫”之名,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拨开湿滑的藤蔓,踩着涧边滑腻的石头,弓着身,钻进了那个山洞。
瞬间,外面轰鸣的水声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从岩壁内部传来的回响。
洞里并非完全黑暗,在前方极深的地方,有一点暗红色的光晕在跳动,像是风中的残烛,又像是“礼堂”里那些蜡烛的光。
空气中腥味浓烈得令人作呕,还有一股野兽巢穴的臊臭味。
脚下的地面不平,积着滑腻的淤泥和碎石。
我屏住呼吸,踮着脚尖,尽量不发出声音,朝着暗红的光晕摸去。
山洞很深,蜿蜒着向下。岩壁湿漉漉的,长满了滑腻的苔藓。
暗红的光晕越来越近,逐渐能看清,那光是从一个拐角后面透出来的。
我贴在冰冷的岩壁上,缓缓探出头,向拐角后面望去。
眼前是一个比“礼堂”小得多,却更诡异的洞窟。
洞窟的中央,同样点着几根粗大的暗红色蜡烛。
烛光照亮的范围内,地面相对平整,铺着一层厚厚的干草和动物的皮毛。
皮毛的颜色杂乱,有些还带着模糊的斑纹。
在洞窟的最里面,紧靠着岩壁的地方,竟然摆着一张古老的雕花拔步床!
床的木质已经发黑,挂着破旧的暗红色帐幔,帐幔的边缘同样有金色的刺绣。
床上铺着绣着鸳鸯的大红色锦被,被面已经褪色,沾满了深色的污渍。
这俨然就是一个简陋的“新房”!
拔步床前,站着一个人。
她背对着我,穿着那件熟悉的红色呢绒大衣,鲜红的纱裙裙摆拖在铺着皮毛的地面上。
头上,依旧盖着那块鲜红的盖头。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面对着婚床,一动不动。
而在她身旁不远处,我看到了耗子!
他坐在一个粗糙的石墩上,姿势和“礼堂”里一样僵硬,脸上依旧是空洞而标准的微笑。
他换了一身衣服,竟然是新郎官的打扮。
暗红色的对襟长袍,胸前挂着一个褪了色的绸布花。
这身装扮套在他毫无生气的身体上,只显得无比恐怖和悲哀。
除了耗子和“新娘”,洞里再没有其他“宾客”或纸人。
只有烛光,婚床,两个“新人”,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阴冷怨念和腥臊气。
她真的“归宁”了,回到了这个更像是兽穴的“巢穴”。
而耗子,被摆在这里,成了等待仪式完成的“新郎”。
那么我呢?我这个“半夫”,在这里又是什么角色?
洞窟里的“新娘”,察觉到了我的到来。
她缓慢地一点点转过身,盖头垂下的流苏微微晃动。
虽然隔着红纱,我依然感觉到,两道冰冷的“视线”,穿透黑暗,落在了我藏身的拐角处。
一个属于“苏玫”的嗓音,在洞窟中幽幽响起:
“你来了。”
“我的半夫。”
她的声音没有想象中的暴怒,是如此的平静。
散发着掌控一切,猫捉老鼠般的从容。
耗子空洞的微笑在烛光下更像是无声的嘲讽。
“时辰刚好,”她再次开口,盖头下的脸微微侧了侧,转向耗子的方向,又转回来,对着我。
“该见见长辈,拜拜天地了。虽然……天地不认,长辈……也早就没了。”
她缓缓抬起一只手指,指向耗子。“去,把‘他’扶过来。拜堂,要齐全。”
她要我去把耗子弄过来,完成被打断的仪式!
我僵在原地,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去碰耗子?他现在是什么状态?一具空壳?还是里面藏着别的什么?
“嗯?”鼻音轻扬,带着一丝不耐。
洞窟内的空气又冷了几分,烛火不安地晃动了一下,拉长了她投在岩壁上的影子。
“莫要让我……再请。”
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口腔内壁的伤口已经结痂,但血腥味还残留在齿间。
我看着她,又看看角落里毫无反应的耗子,最后目光落回她盖着红盖头的脸上。
“苏……苏玫?”我试探着叫出这个名字,既是六十多年前枉死的村女,也是后来厂里干练冷漠的女主管。
这两个身份在此刻重叠,荒谬绝伦,又毛骨悚然。
红盖头轻微地动了一下。
“名字?”她的声音里有了一丝细微的波动,像是冰层下的暗流。
“好久……没人叫这个名字了。活着的时候没人叫,死了……更没人记得。”
“我记得。”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或许是绝望到极点的破罐破摔。
“我知道你的事,柳树屯,苏家小玫,被逼嫁给山里的‘老猫’……”
“住口!”她猛地打断我,声音陡然尖利。
洞窟里凭空刮起一阵阴风,烛火疯狂摇曳。
“你知道什么?!那些烂了舌头的混账!是他们逼我!是他们害我!”
怨毒如同实质的毒液,从她每一个音节里喷射出来。
鲜红的盖头无风自动,剧烈地起伏着,压抑着随时可能爆发的风暴。
我趁机飞快地瞥了一眼耗子。
他依旧坐着,一动不动,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丝毫变化。
但是我注意到,在他坐着的石墩后方,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
非常轻微,像是什么小动物,或者是光线的错觉?
“好,我不说。”我立刻放软了声音,试图安抚,同时也想拖延一会。
“但你把他怎么了?李浩,我同事,他什么都不知道,你放了他……”我指了指耗子。
“放了他?”她的情绪因为我的退让而平复了些,“拜了堂,就是夫妻,哪有放了的道理?何况……”
她的声音里带着天真的残忍,“他比你听话。你看,他穿着喜服,等着呢。”
听话?耗子那副样子,分明是被剥夺了神智的傀儡!
“那你要我做什么?‘半夫’……又是什么意思?”我问出这个问题,必须弄清楚这个身份到底意味着什么束缚,或许才能找到破绽。
“半夫……”她重复了一遍,盖头下的脸转向我,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礼未成,名已定。你既已拜下半礼,便是半个新郎,这姻缘……断不掉了。今日‘归宁’,正好把礼补全。你,还有他,”
她又指向耗子,“都是我的新郎。一个听话,一个……有点意思。”
都是她的新郎?
“补全之后呢?我们会怎么样?像他一样?”我指着耗子。
“他?”她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干涩冰冷,毫无愉悦。
“他太心急,魂魄不稳,先用了点‘香火’稳住,过些时日,自然就‘好’了。”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香火?是那些蜡烛燃烧的东西?还是台下“宾客”提供的某种“养分”?
稳住魂魄?过些时日就好了?是变成她真正的傀儡,还是……被彻底消化?
我脑子里飞速旋转。
硬拼是死路一条,必须想办法!
那个在“礼堂”出现,引我注意到地板裂缝的绿光童影!它会不会在这里?刚才耗子身后阴影里的动静……
还有,她似乎对我的“反抗”(咬破口腔,用血污了仪式“场地”)并非纯粹的愤怒,反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兴趣”?
是因为我身上有什么特别?还是因为她被困在这扭曲状态太久,对“意外”本身产生了某种病态的好奇?
看我没有动作,她失去了耐心。
“时辰不早了。”她冷冷道,那只指向耗子的手,指尖微微一勾。
一直僵坐如木偶的耗子,猛地动了一下!
他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猛地一扯,脖子怪异地一扭,脸上空洞的微笑变得更加僵硬,更加“标准”。
然后,缓慢地从石墩上站了起来。
关节发出吱吱得声响,动作如同机械一般,转向了我们这边。
他那双涣散的眼睛,“聚焦”在了我身上。
“去,扶着他,过来。”她命令道。
我被她控制耗子的手段惊得后退了半步。
看着耗子诡异的样子,恐惧、悲哀和愤怒的情绪直冲上头顶。
我不能碰他!谁知道碰到他会发生什么?
她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
洞窟里的温度再次下降,蜡烛的光晕缩小了一圈,黑暗从四周挤压过来。
我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越来越明显的危险气息。
别无选择。
我咬了咬牙,握紧老虎钳,一步一步,缓慢地朝着耗子挪过去。
眼睛紧紧盯着他,也留意着他身后的阴影处。
走到耗子面前。
他比我略矮,此刻直挺挺地站着,身上那件可笑的新郎红袍散发出淡淡的霉味。
他的眼睛凑近了看更加的空洞,瞳孔深处有一点微弱的暗红色反光,如同熄灭的炭火。
我伸出左手,颤抖着搭向他的胳膊。
在我的指尖就要碰到他袖管的刹那,
耗子身后的阴影里,两点幽幽的绿光,猛地再次亮起!
就在耗子脚边的地面上,一个瘦骨嶙峋不成人形的矮小轮廓,紧紧蜷缩在那里。
它抬起头,绿莹莹的眼睛像两簇鬼火,直接对上了我的视线。
然后,它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伸出一只枯瘦的小手,猛地拍在了耗子穿着布鞋的脚踝上!
“啪!”
一声轻响。
耗子浑身剧烈地一颤!
脸上的微笑瞬间扭曲,变得极其痛苦和惊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他僵硬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栽,差点撞到我身上。
这时,洞窟中央的“新娘”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啸:“什么?!”
红盖头猛地扬起!
这剧烈的动作显示了她内心的震惊与狂怒。
她浑身阴风大作,暗红色烛火被压得几乎熄灭,洞窟内光影狂乱!
就是现在!
我根本没有时间思考绿光是什么,为什么要帮我们。
耗子向前栽倒时,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右手一直紧握的老虎钳,被我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地面狠狠砸去。
我没有砸向“新娘”,也没有砸向任何具体目标。
我砸的是这洞窟的“地”!就像在“礼堂”里,我用血污了裂缝一样!
既然仪式和空间都与这些“地点”息息相关,那就破坏它!
“铛——!!!”
金属与岩石的撞击,爆发出巨大的轰鸣!
火星四溅!被砸中的那块岩石应声裂开一道缝隙!
拍完耗子脚踝的矮小绿光轮廓,如同受惊的狸猫,嗖地一下缩回了耗子身后的阴影深处。
两点绿光倏然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吼——!!!”
洞窟深处,响起一声充满了无尽暴怒和痛苦的咆哮!
那声音低沉雄浑,带着山石滚落的隆隆回音。
是那个“老猫”!
传说中与她结合的山精妖怪!
它的“根脚”,果然在这里!
与她的怨魂深深纠缠在这洞窟之中!
地面开始剧烈震动!
整个洞窟的空间都在扭曲!
岩壁簌簌落下碎石和灰尘,暗红色的蜡烛一根接一根地熄灭!
仅存的光源迅速消失,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走!”
一个微弱的童音直接在我耳边响起!是那个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