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人在更深的山里,见过她,她已经不像人了。再后来,屯子里开始出事。夜里听到女人哭,穿红衣服的影子在屯子外晃。”
“碰上的人,有的疯了,有的就像你沾上的这个,收到红帖子,然后就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有人说,她是怨气不散,被那‘老猫’拘了魂,成了它的‘鬼新娘’,专门找替身,结阴亲,吸活人的阳气精魂,想变成真正的人,或者拉着更多人陪她。”
我听得浑身冰冷。
苏玫?苏氏?六十多年前?虎?鬼新娘?找替身?结阴亲?
这一切,和我遭遇的何其吻合!
“新娘”盖头下的脸,老刘说像苏主管,她的虎头人身形态,和诡异的仪式,还有“请柬”
“阿婆,那那后来呢?就没法子治吗?”我急切地问。
老婆婆摇摇头:“我们有请过道士,也做过法事,消停过一阵子。可是每隔一些年,她又会出来闹。”
“最近这二三十年,听说她不仅仅只在屯子附近害人,好像能去更远的地方了。”
“你手里的帖子,和以前的样式都不一样了,更鲜亮,更”她顿了顿,“更像真的喜帖了。她的‘道行’,恐怕更深了。”
“那那个绿光呢?”我想起布景板后的矮小东西。
“在在那个‘礼堂’里,我见过一个像小孩的影子,眼睛发绿光,它好像还帮了我一下?”
“绿光?”老婆婆皱起眉头,仔细想了想,缓缓摇头,“没听说过。她害人,向来都是独来独往,或者带着些纸人纸马,没听说有别的什么东西跟着。”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后生,如果你真见到了别的‘东西’,要么是你眼花了,要么是更麻烦的东西搅和进来了。”
“阿婆,求您指点,我该怎么办?这‘归宁’三日后戌时,我”我把请柬上的新字迹指给她看。
老婆婆盯着那“归宁”二字,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终于,她嘶哑地说:“‘归宁’,是回门。新嫁娘三天后回娘家。可她哪里还有娘家?”
“老苏家早就绝户了,房子也塌了。她要回的‘门’,恐怕就是她当初消失的地方,或者是她现在‘住’的地方。”
她抬起手,指向窗外,村落的西面,那里是山势险恶的连绵群山。
“往西,进深山。传说那鳏夫的老巢,她后来出没的地方,都在那边。但是具体是在哪儿,没有人知道,知道的都没回来。”
进山?去找她的“巢穴”?在“归宁”的时刻,自投罗网?
“没有别的办法吗?阿婆,您既然知道这些,有没有什么能护身,或者能对付她的东西?法子?”我几乎是哀求道。
老婆婆又叹了口气,转身从炕底下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布包,递给我。
“我这里,只剩这点东西了。是我婆婆的婆婆传下来的,说是当年那个道士留下的一点香灰,混了朱砂和雷击木的粉末,至阳至刚,对阴邪的东西有点冲撞作用。”
“你贴身带着,或许能挡一挡寻常的鬼祟,但对她”她摇摇头,“难说。至于法子”
她看着窗外。
“除非,能找到她真正的‘根脚’,破了她的执念,或者找到比她还凶的东西镇住她。”
“可是她的‘根脚’,是那‘老猫’,谁知道是个什么物件?比她还凶的”老婆婆打了个寒颤,没再说下去。
我接过小布包,紧紧攥在手心。
香灰?朱砂?雷击木?对付厉鬼或许有用,可对付一个与山精妖怪结合了六十多年的“鬼新娘”?
绝望感萦绕在身旁。
“阿婆,这几天,我能暂时在您这里落脚吗?我我没地方去。”
这个破败的村子和神秘的老婆婆,是目前唯一可以提供一些信息和庇护的地方。
老婆婆看了我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悲悯。
“西边的厢房,堆柴草的,可以遮风。吃的,我这里有口稀的,饿不死。但是后生,我劝你,趁天亮,能走多远走多远。”
“留在这里,到了‘归宁’的时候,她会循着味儿找来的。这村子,挡不住她。”
走?又能走到哪里去?请柬在身,“半夫”之名已定,天涯海角,红妆相迎。
我谢过老婆婆,拿着小布包和半碗冷水,走向西边那间的厢房。
关上门,狭小的空间里,我靠着冰冷的土墙坐下,展开鲜红的请柬。
三日后,戌时,归宁。
我将老婆婆给的小布包和请柬塞进贴身的衣袋。
时间,还有三天。
深山,西向,未知的巢穴,回门之礼。
还有神秘的幽幽绿光。
接下来的两天,是在恐惧和等待中熬过的。
柳树屯始终一片死寂。
白天,偶尔能看到一两个同样苍老的身影在屋檐下迟缓的移动。
他们眼神空洞,对陌生人的出现毫无反应,仿佛早已被抽干了生机。
老婆婆除了早晚给我端来一碗稀粥和几块硬得硌牙的粗面饼子,几乎不再与我说话。
她时常会坐在堂屋门口,望着西边的群山,吧嗒着那杆从不点燃的旱烟袋,浑浊的眼里映着山影,深不见底。
我缩在堆满干草的西厢房,不敢轻易外出。
从窗纸的破洞透进来的光柱缓慢移动,标记着时间的流逝。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
夜里根本无法安眠。
厢房没有门栓,用一根歪斜的木棍勉强抵着。任何一点声响,都能让我惊跳起来。
手里死死抓住断了柄的老虎钳,竖起耳朵倾听着,直到确认并非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嗒、嗒”声,才能勉强喘上一口气。
但是一闭上眼睛,就是“礼堂”里所经历的一切。
我开始透过窗纸的破洞观察这个村子。
村子很小,布局有些凌乱,大多数的房屋都塌了半边,野草从地里疯长出来。
唯一显眼的是村子中央有一口废弃的老井,井口被几块巨大的青石板盖着,石板上刻着字些模糊的纹路,像是符咒,又像是无意义的划痕。
井边那有半枯的老槐树,枝桠扭曲地伸向天空,像无数只绝望挣扎的手臂。
老婆婆有时会去井边站一会儿,也不做什么,就是站着看,然后叹着气回来。
我问过她那口井,她只是摇头,说那井早就没水了,而且邪性,不让我靠近。
第二天下午,我在稀粥里发现了一小撮暗绿色的草屑,味道苦涩。
我抬头看老婆婆,她正背对着我,佝偻着腰在灶台边忙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是草药?还是别的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混着稀粥咽了下去。胃里先是一阵冰凉,随后泛起一丝古怪的暖意,驱散了少许盘踞不散的阴寒。
这两天里,我反复摩挲着断柄的老虎钳,检查自己身上所有的东西。
除了请柬和小布包,就只有一部电量快要耗尽的手机。屏幕摔裂了,信号栏空空如也。
我尝试过无数次拨打报警电话或任何熟人的号码,回应我的只有忙音和“不在服务区”的冰冷提示。
这个世界,仿佛在我踏入“礼堂”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将我遗弃了。
幽绿的矮个子,自从“礼堂”崩塌后就再没有出现,也没有任何其他异状发生。
越是平静,那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就越重。
第三天,终于到了。
天还没亮我就醒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怎么睡。
窗外依旧是死寂和灰蒙蒙的天光。
老婆婆比往常更早地端来了早饭,依旧是稀粥和粗饼,粥里苦涩的草屑味道更浓了。
她放下碗,站在门口,没有立刻离开,昏黄的眼睛看着我:
“戌时,日沉西山,阴阳交替。她要‘归宁’,必从西边来。你若是想搏一搏”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权衡措辞:“西边山里,有个地方,老辈人叫‘虎跳涧’,是以前猎户都不太敢去的深涧。”
“传说‘老猫’的巢穴,就在涧底某处。但也只是传说。那地方险,有去无回。”
虎跳涧。我默默记住这个名字。
“这屯子,戌时之后,你莫要待。”老婆婆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然后蹒跚着离开了。
我食不知味地咽下早饭,苦涩的味道在舌尖上久久不散。
收拾了仅有的几样东西准备上路。
想了想,又弯腰把墙角一块边缘锋利的碎陶片揣进了兜里。
整个白天,我都坐立不安。
看着日影一点点偏西,那种一步步走向刑场的感觉几乎让我发疯。
我再次检查了西厢房,甚至掀开干草堆,敲打墙壁和地面,奢望着能找到什么隐藏的暗道或前人留下的只言片语,可是却一无所获。
下午,天色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群山之上,山风穿过破败的村舍,发出呜咽声。
屯子里仅存的几户人家,早早关紧了木板门,连那点稀薄的烟火气都彻底断绝了。
我走出西厢房,站在小小的院子里。老婆婆的堂屋门也关着,悄无声息。整个柳树屯,像一座安静的巨大坟墓。
西边,云雾在山腰间缭绕,群山的更深处一片晦暗,仿佛隐藏着吞噬一切的巨口。虎跳涧,就在那个方向。
去,还是不去?
留在屯子里,戌时一到,她会“循着味儿找来”。按照老婆婆的说法,这里挡不住她。
去虎跳涧,是自投罗网,但也许也许那里有她的“根脚”?有破解这死局的一线可能?
还有那绿光会不会也在那里?
没有选择了。与其在等待中被恐惧吞噬,不如主动踏入迷雾,或许还能死个明白。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给了我短暂喘息的破败村落,紧了紧单薄的衣领,迈步走出了院子。
朝着西边,走进了呼啸的山风之中。
离开屯子没多久,就踏上了进山的小路。
说是路,其实只是被偶尔的采药人或猎人踩出来的痕迹,很快就被茂密的灌木和荒草淹没。
山林里的光线迅速暗下来,树木高大的影子拖得很长,扭曲交错着。
风在山谷间穿梭,声音变得更加怪异,时而尖啸,时而低吼,仿佛山本身在呼吸,在窃窃私语。
空气潮湿冰冷,带着难以形容的腥气。腥气很淡,却让我立刻联想到“礼堂”中烛火的味道,还有“新娘”袖口滴落的液体。
是她吗?她已经在这山里了?还是这整片山域,都浸染着她的气息?
我不敢停下,凭着感觉和大致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西跋涉。
手里紧握着老虎钳,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晃动的阴影,每一处可疑的声响。
手机早就没电了,成了纯粹的废铁。
越往深处走,林木越发高大阴森,藤蔓缠绕,不见天日。
脚下开始出现嶙峋的怪石,坡度变陡。
我不得不手脚并用,才能攀爬一些陡峭的坡坎。衣服被荆棘划破,手上腿上添了许多细小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已经完全黑透。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只有山林本身的黑暗。
我凭着本能和一股不肯停下的意志向前挪动着身体。
当我以为自己迷失了方向时,前方却传来了水声。
持续的轰鸣声,水从极高的地方坠落下来的声音。
虎跳涧?应该是了。
我精神一振,朝着水声传来的方向摸去。
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后,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山涧,山涧两侧都是陡峭的悬崖。
涧底极深,黑暗中看不到底,沉闷如雷的水声从下方汹涌传来,激荡起冰冷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
涧宽约二三十米,对面悬崖黑黢黢的,像是怪兽的利齿。
而我所在的这边,靠近涧边,有一片相对平坦的碎石滩,上面布满了巨大卵石。
水汽弥漫着,让本就就稀薄的视线更加模糊。
这里的气温比山林里更低,若有若无的腥气也更加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