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宅中。
日头渐斜,已近江寒下值时分。厨房内水汽氤氲,梁文君正亲手择着一捆鲜嫩的青菜,指尖浸在微凉的水中,动作利落。芸儿领着两个下人在一旁忙活,或是擦拭厨具,或是将切好的肉脯分类码好,各司其职,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食材鲜香。
“砰——砰——砰——”
三声清脆却不失稳重的敲门声陡然传来,打破了厨房的静谧。梁文君指尖一顿,随即放下手中的青菜,在围裙上轻轻擦了擦手,脚步急切地往门口走去。芸儿见状,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今日倒是回来得早。”还未走到院门口,梁文君的声音便先传了出去,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快。可当她伸手拉开门栓,看清门外人影时,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错愕。来人并非江寒,而是身着一袭青色常服、身形清癯的房玄龄。
梁文君心头一凛,连忙敛衽行礼,指尖飞快地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又捋了捋衣襟的褶皱,语气恭敬:“房大人驾临,未曾远迎,还望恕罪。”
房玄龄目光扫过她略显仓促的模样,眼底浮起一抹浅笑,捋了捋颌下的胡须:“看来老夫是来早了,扰了梁姑娘的正事?”
梁文君直起身,脸上重新堆起得体的浅笑,侧身避让:“大人说笑了。只是江寒尚未归家,您这个时辰过来,怕是不巧了。”
房玄龄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指尖仍轻轻捻着胡须,笑意更深:“无妨,老夫今日前来,本就不是专门找他。”
梁文君眉头微蹙,眼底掠过一丝疑惑,却并未接话,只是静静等候下文。
“呵呵,”房玄龄轻笑两声,抬步往院内望了望,语气淡然,“自从你们搬来此处,老夫公务繁杂,一直没能过来瞧瞧。今日刚得空,便过来走动走动,梁姑娘不会介意吧?”
梁文君这才释然,连忙侧身引他进门:“大人说的哪里话,快请进。”说着,她转头看向身后的芸儿,凑到她耳边低声耳语,声音压得极低:“你快去前厅备些上好的茶水点心,仔细伺候着。”
芸儿连忙点头应下:“是,夫人。”
梁文君在前引路,房玄龄缓步相随,二人慢悠悠地往前厅走去。沿途庭院收拾得干净整洁,青砖铺就的小径无半分杂草,墙角的兰草长势喜人,房玄龄目光扫过,颔首赞道:“不错不错,这庭院打理得井井有条,看来江兄弟,着实让梁姑娘费心了。”
进了前厅,梁文君请房玄龄在上首落座。不多时,芸儿端着一个精致的茶盘走来,盘中放着两只白瓷茶杯,茶汤清澈,飘着淡淡的茶香。她将茶杯轻轻放在房玄龄面前,又给梁文君递了一杯,随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大人请用茶。”梁文君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语气带着几分谦逊,“府中粗茶,不知能否入得大人的眼?”
房玄龄闻言,抬手端起茶杯,凑到鼻尖轻嗅片刻,随后浅啜一口,茶汤入喉,眉眼舒展了几分。他将茶杯轻轻放在桌案上,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好茶。味道清新绵长,很对老夫的口味。”
话音稍顿,他抬眼看向梁文君,语气渐渐郑重:“当年在洧州初见梁姑娘,老夫便觉得你与江公子性子契合,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今看来,果然没看错。洛阳是你们的家乡,于老夫而言,却是陌生之地。此次能得江公子鼎力相助,老夫还要多谢你——若不是有你在他身边悉心照料、时常开导,他未必能如此顺遂地融入朝中事务。”
梁文君闻言,抬眼迎上房玄龄的目光,眉梢微微一挑,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像是结了层薄霜:“顺遂?大人可能是忘了,我与江寒为何要重返洛阳吧?这其中的种种是非缘由,在大人看来,不都该是计划之中的么?”
“梁姑娘,老夫是真心拿你与江公子当朋友。”房玄龄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看来你对老夫,还是误会颇深。况且,送你们回洛阳之事,绝非老夫本意。再者,以江兄的才华,姑娘扪心自问,难道真愿意让他困在洧州那偏远一隅,受人白眼,或是当个寻常教书先生,耕田种地,埋没了一身抱负?”
他细细观察着梁文君的神色,见她紧绷的嘴角微微松动,脸色稍缓,便又趁热打铁道:“你我或许立场不同,但无论过程如何,如今你能与江兄弟相守一处,不正是我们都期待的结果么?所谓殊途同归,你我之间的合作虽有波折冲突,但大体上并无偏差。乱世之中,能保全性命已是幸事,如今这般安稳度日的状态,算得上两全其美了。”
说完,他再次端起茶杯,浅啜一口,目光从梁文君身上移开,望向窗外的庭院,给她留足了思考的时间。
梁文君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房玄龄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她的心湖,泛起阵阵涟漪。她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安稳日子,确实是她曾经期盼过的。这般想着,她也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汤的暖意稍稍驱散了心中的寒凉。
“不过,”房玄龄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前厅的静谧,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梁文君,指尖轻轻敲击着桌案,发出“笃、笃、笃”的声响,节奏缓慢却带着几分郑重,“洛阳城中认识你与江寒的人不在少数。即便姑娘深居简出,也挡不住旁人背后非议。如今江寒身在朝中任职,人言可畏……所以,你们之间,还需名正言顺,方能安稳长久。”
最后“名正言顺”四个字,他刻意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梁文君抬眼看向他,眼神中带着几分自嘲:“张婉华乃是江寒明媒正娶的正妻,她的弟弟张公瑾将军,在收复洧州一役中深得秦王信任。莫非大人还能逆天改命?待到张氏重回洛阳,大人顶多能为我说几句情分,让我做个妾室罢了。”
“姑娘孤身一人先赴洧州,又陪着江寒南下江南,一路历经生死,才走到如今这般境地。若是最后只落得个妾室的名分,老夫都替你鸣不平!”房玄龄语气激昂了几分,目光扫过梁文君,见她双手悄然握拳,指节微微泛白,便又放缓了语气,轻声道,“比起张氏,那位何家大小姐,恐怕才是江寒心中真正的心病吧?”
“何季蓉”三个字,如同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梁文君心上。她身子微微一颤,手中攥着的素色手绢险些滑落,连忙抬手紧紧攥住,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不过梁姑娘放心,这些问题,老夫都能帮你解决。”房玄龄收回目光,语气坚定,带着十足的把握,“定然能让你与江兄弟安稳共度余生。”
梁文君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抬眼直视着房玄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警惕:“代价呢?”
“梁姑娘果然聪慧,说话就是通透,让人舒服。”房玄龄轻笑一声,直言不讳,“条件很简单,便是阻止江寒重新回到何季蓉身边。何家和太子牵扯过深,江寒若是与她再续前缘,于秦王集团而言,极为不利。”
“若是……我也阻止不了呢?”梁文君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老夫相信你能做到。”房玄龄语气笃定,随即又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沉了下来,“倘若真的阻止不了……秦王盛怒之下,恐再无人能幸免。”
梁文君闻言,心头一沉,缓缓将目光投向窗外。庭院中的兰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她却全然没有心思欣赏,只是沉默着,不再作声。
房玄龄也不催促,端着茶杯静静品茶,前厅内再次陷入沉寂。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换了个话题:“听闻翠香楼前任掌柜林老殁了?你上次向老夫询问朱、孙二人在长安的地址,想来是想让她们知晓此事,回来送林掌柜最后一程吧?”
提及此事,梁文君眼中闪过一丝哀戚,轻轻点了点头,语气带着几分感激:“此事当真多谢大人相助。”
“举手之劳罢了。”房玄龄摆了摆手,“想来她们的回音也该快到了。你也不必着急,凶肆那边能存放大半个月,只要她们收到消息赶回来,便还能送林掌柜一程。后续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派人去老夫府上知会一声便可。”
梁文君再次点头致谢。房玄龄将杯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轻轻放下茶杯,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老夫也该回去了。今日这茶不错,多谢姑娘上心。”
梁文君连忙起身相送:“房大人不等江寒回来再走吗?”
房玄龄挥了挥手,笑意温和:“不了,下次再说吧。今日过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瞧瞧你们住得惯不惯,聊些家常罢了。”说着,他抬手阻止了要往外送的梁文君,“梁姑娘留步吧,不用送了,好好照顾江寒便是。”
梁文君见状,便不再坚持,只将他送到前厅门口,转头对闻讯赶来的芸儿吩咐道:“芸儿,替我送送房大人。”
“是,夫人。”,芸儿躬身应下。
房玄龄跟着芸儿走到院门口,正要登上等候在外的马车,却瞥见芸儿站在一旁,一双清澈的眼眸正怯生生地望着自己,带着几分好奇与敬畏。他微微一怔,随即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芸儿被他一问,连忙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回、回大人,奴婢叫芸儿。”
房玄龄看着她拘谨的模样,眼底泛起一抹笑意,轻轻颔首:“好名字。”,说罢,便转身登上马车。车夫扬鞭一挥,马车缓缓驶离了江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