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弗迦德大营,曾经象征着无上纪律与高效运转的黑色城寨,在连日的血腥鏖战后,也显出了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滞涩。
营火依旧燃烧,巡逻队依旧迈着精准的步伐,但士兵们的脸上,除了惯有的坚忍与服从,更多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倦意。
铠甲上的血迹和刮痕来不及仔细打磨,许多人倚靠着营帐或兵器,在换岗的间隙便能沉入短暂的昏睡,鼾声粗重。
空气中除了熟悉的金属、皮革和烟火味,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来自伤兵营的草药与血腥混合的甜腻气息,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连续目睹大规模死亡后的麻木。
没有人抱怨,尼弗迦德的军纪铁律不容许任何动摇军心的言论。
但沉默本身,有时比喧嚣更能说明问题——这支无坚不摧的帝国利剑,在北方这块看似破碎却异常坚韧的砧板上,已经反复锤打、卷刃,感到了沉重的消耗。
在这片疲惫营盘的最深处,那顶最为宏伟、隔绝了外界一切杂音的黑色金边御帐内,气氛却与外界的沉重疲惫截然相反,冷冽得如同冬夜寒潭。
御帐内没有其他人,连最贴身的侍从和护卫也被屏退。
只有几盏镶嵌在柱上的魔法灯盏散发着稳定而苍白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厚实的织毯上。
站在那里的,正是银面具人。
他依旧穿着那身漆黑的、毫无装饰的长斗篷,但脸上的银色面具已经摘下,握在手中。
灯光照亮了他的面容。
那是一张属于精灵的脸庞,却与莱戈拉斯那种阳光森林般的俊美截然不同。
他的面容同样完美得近乎不真实,线条优雅而古典,皮肤白皙,但隐隐透出一种久未见阳光的、玉石般的冷感。
他的耳朵尖长,符合所有精灵的特征。
然而,他的双眼——那双眼睛是紫罗兰色的,如同沉淀了星光的深邃水晶,美丽却无比幽远,仿佛映照的不是眼前的御帐,而是某种凡人无法理解的、浩瀚而冰冷的真理。
他的银发并非莱戈拉斯那种淡金色,而是真正的、如同月光倾泻般的银色,长而顺直,披散在肩头。
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洞悉一切却又漠视一切的微笑。他是阿拉塔尔,曾经的中土精灵,如今漫步于两个世界阴影中的存在。
“又一次。”恩希尔开口,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任何斥责都更具压迫感,“你的礼物,还有那些……从你故乡引来的援兵,并没能敲响北方的丧钟。反而,催生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变数,一个精灵弓箭手,打乱了朕的进攻节奏,让朕的军队不得不撤回。”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阿拉塔尔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
“你们,又失败了。阿拉塔尔。”
阿拉塔尔脸上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更加深了一些。
他微微欠身,动作优雅如古老宫廷中的礼节,却带着一种非人的疏离感。
“失败?尊敬的皇帝陛下,请允许我对此持有不同的看法。”他的声音悦耳,如同古老的竖琴拨动,却缺乏真正的情感温度,“帝国的旗帜已经牢牢插在雅鲁加河北岸,布鲁格成为历史,索登山匍匐在您的脚下,富饶的泰莫利亚南方门户——马里波,虽未陷落,却已孤立无援,暴露在您的兵锋之下。北方的脊梁,已经在连续的猛击下出现了清晰的裂痕。这难道能称之为失败吗?这不过是伟大征服乐章中,一个必要的、略有起伏的段落。”
他向前轻轻踱了一步,月光般的银发随着动作微漾。
“至于那个精灵弓箭手……他的出现,非但不是坏事,反而印证了我之前的一个猜想,并为我们提供了绝佳的机会。”
恩希尔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示意他继续。
“我可以确定,”阿拉塔尔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秘议般的意味,“中土,我那个被伊露维塔旋律所祝福也是束缚的故乡,已经有人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边的涟漪,并且跨越了阻隔,来到了这里。这位精灵,想必是一位技艺精湛、血统高贵的战士。他的力量,我们已经见识过了。”
“所以?”恩希尔的声音依旧冷淡。
“所以,我们可以利用他,陛下。”阿拉塔尔的紫眸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利用他,从内部瓦解北方那原本就脆弱不堪的联盟。”
恩希尔微微扬眉,这是他极少表露的感兴趣的神色。
“精灵,在他们的世界,是高贵的,是圣洁的,是古老智慧与自然之美的化身,备受其他种族尊崇。”阿拉塔尔用一种近乎吟诵的语调说道,但随即,语气转为冰冷的现实,“但在这里,在您的世界,在北方诸国……他们被称作什么?松鼠党。是被驱逐、被猎杀、被掠夺、被污名化的非人种族。肮脏、低劣、偷窃、阴险……这些词汇,才是北方大部分人类对精灵的普遍认知。”
他停顿,让这个残酷的对比深入人心。
“这位来自中土、习惯了自己种族备受尊崇的精灵战士,当他亲眼目睹、亲耳听到北方人类如何对待他的同类,当他自己也可能因为尖耳和容貌而遭受鄙夷、警惕甚至敌意时……您认为,他会作何感想?他与北方人类之间,那因为共同对抗尼弗迦德而暂时掩盖的裂痕,会不会迅速扩大,甚至变成无法逾越的鸿沟?”
恩希尔沉默了,眼中飞快地计算着。
“而据我所知,”阿拉塔尔继续,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北方联军中,那位年轻的瑞达尼亚国王,拉多维德五世,恰恰是对非人种族最为厌恶、态度最为强硬的人物之一。他的野心如同野火,只是在老练的弗尔泰斯特的威望和现实压力下暂时收敛。如果……给予他足够的理由和机会呢?”
他看向恩希尔,缓缓说出那个阴毒的计划核心:“我们需要做的,是创造一个契机。一个让拉多维德的野心彻底燃烧,让北方内部矛盾总爆发的契机。”
“比如?”
“比如,泰莫利亚的雄狮,弗尔泰斯特国王,不幸遭遇意外身亡。”阿拉塔尔的声音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天气,“可以是战场流矢,可以是隐藏的刺客,甚至可以……巧妙地引导线索,暗示与那位中土精灵的出现或松鼠党的活动有某种关联。”
“弗尔泰斯特一死,泰莫利亚必然陷入短暂混乱。他或许有子嗣,但威望与能力远不及他。届时,北方联军指挥权谁属?论军功、论实力、论野心,拉多维德都是最有力的人选。他将顺理成章地成为北方实质上的领袖,瑞达尼亚也将取代泰莫利亚,成为北方最强大的王国。”
阿拉塔尔的紫眸闪烁着冰冷的光芒:“大权在握的拉多维德,为了巩固权力、转移内部矛盾、实现他统一北方的梦想,会做什么?他会加紧整合资源,排除异己。而长期以来被他敌视的非人种族,尤其是那些与尼弗迦德侵略毫无瓜葛却在北方土地上游荡的松鼠党,将成为最理想的靶子。一场清洗,或者至少是高压管制,几乎不可避免。”
“到了那时,”阿拉塔尔的嘴角笑意加深,“我们只需要稍加引导,让那位来自中土、很可能已经对北方人类心生不满的精灵,卷入到针对松鼠党的冲突中去。他或许会出于同族的义愤出手相助,或许会因为目睹暴行而与拉多维德的势力直接对抗。无论哪种情况,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总结道,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冷酷:“北方最强大的两个人类势力,将与一支来自异界、力量强大且立场可能变得敌对的精灵力量,陷入纠缠甚至敌对。内耗、猜忌、分裂将取代他们目前勉强的团结。而帝国,则可以坐在雅鲁加河南岸,静待他们彼此削弱,或者在最合适的时机,给予致命一击。届时,征服整个北方,将事半功倍,甚至可能兵不血刃。”
御帐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只有魔法灯盏发出的细微嗡鸣。
恩希尔的目光落在虚空处,手指无意识地继续敲击着扶手。
阿拉塔尔的计划充满了阴谋与不确定性,依赖于诸多变量和人性之恶的精确引爆。
他不喜欢这种过于迂回、依赖他人的方式。
他更习惯于用绝对的力量碾压。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阿拉塔尔对北方弱点的把握极其精准。
弗尔泰斯特确实是北方凝聚力的核心,拉多维德的野心和偏激也早已不是秘密,北方人类与非人种族间的深刻裂痕更是百年积弊。
这个计划,可行。
尤其是在马里波城下遭遇顽强抵抗、强攻代价可能超出预期的情况下,一个能够从内部瓦解敌人的策略,具有巨大的吸引力。
更何况,继续强攻,就要面对那个神出鬼没的精灵弓箭手,以及可能被进一步激发的北方抵抗意志。
而暂时后撤,给予北方喘息和内斗的空间……
良久,恩希尔抬起眼,目光重新聚焦在阿拉塔尔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信任,只有冰冷的权衡与利用。
“议和。”皇帝最终吐出两个字。
阿拉塔尔微微躬身,笑容不变:“明智的决定,陛下。一场体面的、暂时的休战,将为我们的种子提供最肥沃的土壤。”
“派出使者,前往马里波。”恩希尔不再看阿拉塔尔,仿佛已经做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行政决定,“提出停战谈判,以现有实际控制线为基础。语气可以强硬,但留下回旋余地。朕要看看,弗尔泰斯特和拉多维德,会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和平。”
“如您所愿。”
阿拉塔尔重新戴上了那副银色面具,遮住了那双仿佛能看透命运的紫罗兰色眼眸,也遮住了嘴角那抹一切尽在掌握的弧度。
他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御帐,融入外面的黑暗。
片刻后,一名身穿高级文官服饰、面容严肃古板的中年人被召入御帐。
恩希尔简短地下达了指令。
不久,一队打着尼弗迦德黑日金旗、由二十名精锐骑兵护送的使者团,便从大营侧门驰出,踏着被血浸透又被寒风吹硬的冻土,向着远处那座伤痕累累却依然屹立的城堡——马里波,疾驰而去。
和平的橄榄枝,有时比染血的长矛更加致命。
因为它瞄准的,往往是人心最脆弱、最贪婪、最猜忌的角落。
北方的寒冬,似乎即将迎来一场比战争更加冰冷、更加复杂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