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打开了某个压抑已久的闸门,枯瘦的手指再次无意识地划过石板上的几何纹路,用他那沙哑、断续却又异常清晰的嗓音继续阐述:
“那声低语……它的存在并非孤证。我花费了数十年,搜集、比对、破译那些散落在世界边缘、几乎被遗忘或故意封存的古老记录。在极北之地一些冰封的精灵遗迹残垣上,刻有最古老的通用语诗歌碎片,提到‘星辰颤动之初,有窃窃私语划过心间,似召唤,似嘲弄’。在东方某些与世隔绝的矮人氏族口传史诗里,有‘大地连接异乡时,先祖于梦中闻得陌生之词,意蕴不详,却令人心绪不宁’的模糊段落。”
他微微前倾身体,阴影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甚至在艾尔兰德某个早已湮灭的原始教派黏土板上,也有用早已失传的象形符号记录的、关于‘世界重叠之刹那,有不可名状之音节强制植入脑海’的记载。这些记录的时间、地点、文化背景天差地远,记录者种族各异,但指向的核心事件——天体交汇的初始瞬间——以及那种被强制接收信息的体验描述,却惊人地相似。”
阿尔托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揭露秘密的沙哑质感:“更重要的是,根据我整理的编年线索以及对某些禁忌文本的交叉比对,虚空教派最早的活动痕迹,其模糊的源头,恰好可以追溯到天体交汇发生后的几个世纪内。在那个魔法规则剧烈动荡、各种新生与异变教派层出不穷的时代,虚空教派的早期教义就显得格外……纯粹而偏执。他们不崇拜任何已知的神只或自然力量,不追求具体的魔法利益或个人超凡,而是将一切归于虚空,追求终极的无与混沌。这种极端而抽象的核心理念,在当时的背景下显得格格不入,仿佛……是凭空嫁接过来的思想种子。”
他看向哈涅尔,那双闪烁着异光的眼睛里充满了探究:“结合你所说的魔苟斯的意志,一个推测自然而然地浮现:虚空教派的创始者,或者其最初的感召者,极有可能就是当年那些听到了那句跨越维度低语的极少数敏感个体中的一部分。他们接收到了魔苟斯残存意志在触及这个新世界时发出的、充满诱惑与扭曲的信息碎片,并将其奉为神启,由此创立了崇拜其本质的教派。这个教派,从一开始,就是魔苟斯意志在这个世界播下的第一颗种子,一个潜藏的、等待时机的桥梁基座。”
哈涅尔心中震撼,阿尔托的研究从这个世界内部的古老线索出发,竟与他的猜想殊途同归,甚至提供了更具体的时间脉络和起源假说。
他立刻顺着阿尔托的话头,进一步强化这个逻辑链:
“阿尔托先生的研究极具启发性,也印证了我的担忧。那句‘机会……终于……’的低语,完全符合魔苟斯彼时的心态。”哈涅尔的声音变得更加肯定,仿佛在引用确凿的史实,“在我的故乡,关于那场终结了魔苟斯时代的愤怒之战,史书记载明确:维拉的大军联合中土所有自由民,发动了前所未有的总攻。战争的结果,是魔苟斯被彻底击败,他的堡垒被摧毁,他的力量被极大地剥夺,他本人被维拉们推出世界边缘,流放至永恒的虚空之中,并被施加了强力的禁锢。从那一刻起,他在阿尔达之内直接显现的力量与影响,基本被切断。”
他环视众人,让这个流放虚空的概念深入人心,然后才继续说:“一个被击败、被剥夺了大部分力量、并被放逐到世界之外虚空的失败者,即便其意志尚存,又能做什么?他只能等待,在无尽的虚无中蛰伏,积蓄每一丝可能复苏的力量碎片,同时窥探着外界,寻找任何一丝可能重新触及、影响阿尔达的机会。而当天体交汇——这次规模空前、波及维度、撼动世界规则根基的事件发生时,对于在虚空中窥伺的魔苟斯残存意志而言,这声‘机会……终于……’的感叹,是何等的顺理成章!”
菲丽帕这时再次开口,她一直冷静地聆听着双方的论述,此刻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如果按照你们的推测,虚空教派源于千年前那次低语,是魔苟斯意志埋下的种子。那么,为何这个教派在漫长的历史中,大多时候只是作为边缘的、隐秘的异端邪说存在,直到近期,才显示出如此活跃的迹象,甚至似乎有能力与尼弗迦德这样的帝国势力产生勾连?”
这正是问题的核心,也是许多在场者怀疑的焦点——一个潜伏千年的威胁,为何突然在此时爆发?
哈涅尔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需要用一个更具说服力的框架来解释这种延迟。
“因为时机未到。”哈涅尔沉声道,这四个字在安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看向他,目光中的质疑、探究、思索不一而足。
“魔苟斯被流放虚空,并不意味着他死了,也不意味着他的意志完全沉寂。”哈涅尔解释道,试图用他们能理解的概念来比喻,“想象一下,一个强大无比但身受致命重伤、被封印在遥远异域的存在。他的恢复需要时间,需要能量,更需要一个合适的媒介或载体来重新建立与这个世界的有效连接,并将其影响力转化为实际的、足以改变局势的力量。”
他继续构建这个逻辑:“虚空教派作为一颗种子,在初期能做的有限。他们可能秘密发展,传递扭曲的教义,进行一些小规模的危险实验,甚至尝试与虚空中的意志进行沟通。但魔苟斯意志在虚空中过于虚弱,无法提供足够清晰、强大的指引和力量支持,更无法直接干预物质世界。教派本身也需要时间渗透、积累资源、寻找合适的土壤。”
“那么,什么是合适的土壤?”哈涅尔自问自答,“一个充满扩张野心、对力量极度渴望、内部存在可以被利用的欲望裂缝、并且拥有足够体量和执行力来承载其意志的庞大实体。在漫长的历史中,这样的土壤或许出现过,又或许没有达到魔苟斯意志认为的合适标准。直到……尼弗迦德帝国的崛起与扩张。”
“恩希尔皇帝统一南方,建立空前强大的集权帝国,其野心昭然若揭。帝国的体制高效而冷酷,对能够增强国力的工具——无论是传统的军事力量,还是非传统的魔法、异术——持开放甚至鼓励的态度。更重要的是,帝国的扩张本质,与魔苟斯破坏秩序、践踏和谐、将一切纳入自身意志的核心欲望,存在着某种潜在的共鸣点。”哈涅尔强调,“当虚空教派经过千年的潜伏与发展,终于认为尼弗迦德是一个足够理想、甚至可以主动迎合的载体时;当魔苟斯在虚空中经过漫长岁月的蛰伏与积蓄,其意志的触角或许恢复了些许力量,能够更清晰地传递指引时;时机——那个魔苟斯等待了千年、虚空教派潜伏了千年的时机——可能才真正开始成熟。近期活动的加剧,与尼弗迦德的勾连迹象,或许正是桥梁建设进入新阶段的标志。”
“荒谬!”恩菲尔德忍不住再次嗤笑,他夸张地挥了挥手,“一套建立在假设上的假设,用神话来解释阴谋,再用阴谋来预测未来!就因为几个下水道怪物和一个老头的疯话,我们就要相信一个千年邪教和一个帝国正在为某个异界魔神打工?这简直是吟游诗人都编不出的蹩脚故事!”
马尔康也缓缓摇头,眉头紧锁:“缺乏实证链。意志、低语、种子、时机……这些都是难以观测、无法用魔法逻辑严格推导的概念。年轻人的想象力值得肯定,但作为制定策略的依据,过于缥缈。”
就连凯拉也露出了更多担忧的神色,显然觉得哈涅尔的说法虽然能解释一些问题,但确实有些超出常规认知。
然而,菲丽帕依旧没有发表倾向性意见,只是静静看着。
就在这时,一直以冷静、分析姿态聆听的杰拉尔德——瑞达尼亚的情报顾问——推了推面前的一张羊皮纸,用他那平直、务实的声调开口了:
“诸位,请允许我暂且搁置关于异界魔神意志及其千年谋划之真实性的哲学与魔法辩论。”他的目光扫过赛勒斯和马尔康,最后落在哈涅尔和菲丽帕身上,“让我们做一个纯粹的、基于战略风险评估的假设性推演。”
他顿了顿,确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假设一:虚空教派真实存在,且其活动在近期显着增强,并与尼弗迦德帝国境内的某些势力存在隐秘联系——这一点,根据特莉丝女士带回的情报,以及我方某些边缘渠道的模糊印证,可能性不能完全排除。”
“假设二:该教派掌握着某些危险的、非传统的生物改造或魔法技术,并且其意识形态极端,对现有秩序怀有敌意。”
杰拉尔德的声音冷静得如同在分析天气:“那么,在此基础上,如果——我是说如果——哈涅尔先生的猜想中关于尼弗迦德作为潜在载体的部分,哪怕只有十分之一接近现实,即尼弗迦德内部有重要派系出于对力量的贪婪,或对某种扭曲理念的认同,与虚空教派进行了实质性合作……”
他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计算:
“那么,我们所面临的,就不仅仅是一个传统的、以领土和资源争夺为目标的南方帝国。而是一个可能获得了未知危险技术、被极端意识形态部分渗透、其行为逻辑与战略目标可能变得更加难以预测、甚至可能超出常规政治与军事框架的增强版尼弗迦德。这对北方诸国构成的潜在威胁等级,以及我们制定应对策略的复杂性和紧迫性,都将呈指数级上升。”
他的分析没有肯定哈涅尔的神话叙事,却冷酷地将其中最危险的可能性剥离出来,摆在了现实政治的桌面上。
一个技术未知、意识形态极端化、行为难以预测的尼弗迦德,仅仅是这个概念,就足以让任何理智的北方决策者脊背发凉。
厅堂内的气氛,因杰拉尔德这纯粹务实、却更显沉重的假设,而再次变得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