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里显得尖锐又无助。
徐秋心里一疼,快步走上前,一把扶住被海风吹得摇摇晃晃的奶奶。
“奶奶,你慢点,地上滑。”
他将老太太冰凉的手握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声音沉稳,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这房子地基打得深,用的都是石头跟水泥,结实着呢。”
“离海边看着近,其实还有几十米远,真要有什么事,咱们往后山跑也来得及。”
他一边说着,一边半扶半抱着,将老太太送回老宅。
徐洪斌和李淑梅也跟了出来,看着儿子有条不紊地安抚着老人,眼神里都流露出几分欣慰。
这一夜,风浪依旧。
又过了一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肆虐了两天的狂风毫无征兆地停了。
那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巨浪也收敛了暴躁的脾气,变回了温柔的模样,只是懒洋洋地舔舐着沙滩。
大海,风平浪静。
整个浪台村的村民走出家门,看着眼前平静得有些不真实的大海,全都惊呆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中开始响起劫后余生的议论声。
“停了,真的停了。”
“我的老天爷,这两天可把我吓得魂都快没了。”
然而,当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后,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便开始冒头。
“我就说嘛,哪有那么邪乎,白白担惊受怕了两天。”
一个村民抱怨道,眼神有意无意地瞟向不远处正在检查渔船的徐秋。
“还不是徐老三那条什么地震鱼闹的,搞得人心惶惶,这两天连海都出不了,少赚多少钱。”
“就是,发了笔横财,倒把全村人吓得够呛,真是晦气。”
酸溜溜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话语里的矛头直指徐秋。
徐秋仿佛没听见一般,只是专心致志地检查着自己的船,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可以不在乎,李淑梅却不行。
她叉着腰,几步冲到那几个说风凉话的村民面前,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对方脸上。
“你们放什么屁!”
“那鱼是我儿子捡的,可那浪是他叫来的吗?”
“就算没有那条鱼,这两天这么大的风浪,你们敢出海?一个个都不要命了?”
李淑梅的声音又脆又响,骂得那几个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你们就是看我儿子挣了钱,眼红,嫉妒!”
“有本事你们也去深海里捞一条回来啊!没那个胆子,就在这嚼舌根,算什么男人!”
一通劈头盖脸的臭骂,让周围的村民都噤了声,那几个挑事的人更是羞得抬不起头,灰溜溜地散了。
徐秋看着母亲如同护崽母鸡一样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温暖的笑意。
他没有多留,转身朝着镇上公社的方向走去。
他要去证实一个猜想。
到了公社,宣传栏上贴着几张最新的日报。
徐秋挤进人群,目光飞快地在报纸上扫视。
很快,一个不起眼角落里的豆腐块新闻,让他瞳孔骤然一缩。
“湾湾地区昨日发生六级地震,沿海地区有轻微海啸”
果然如此。
他身后传来一声感叹。
“原来是那边地震了,怪不得这两天浪这么大。”
是公社的王书记。
王书记也看到了那条新闻,他拍了拍徐秋的肩膀,叮嘱道。
“小徐,虽然现在风平浪静了,但最好还是再等两天,等情况彻底稳定了再出海,安全第一。”
“知道了书记,谢谢您提醒。”
徐秋点了点头。
王书记打量了他几眼,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问道。
“听说你小子报名了夜校的扫盲班?”
“是,想着多认几个字,以后出海看天气预报也方便。”
徐秋憨厚地笑着回答。
“不错,有上进心。”
王书记眼中露出赞许,他指了指办公室里堆着的一摞旧报纸。
“那些都是看过的,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回去练练手,总比烧了强。”
徐秋眼睛一亮。
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年代,报纸就是了解外面世界最直接的窗口。
“那可太谢谢您了书记!”
他道了谢,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书记,能不能再麻烦您个事,我想订一份报纸,以后能不能托您帮我捎回来?”
王书记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你小子,倒是会顺杆爬。”
“行,小事一桩。”
徐秋抱着一大摞散发着油墨香的旧报纸,心满意足地往家走。
刚到村口,就迎面撞上了大嫂许秀云的儿子,他的亲侄子徐刚。
徐刚看着他怀里的报纸,撇了撇嘴,脸上满是少年人的嘲弄。
“三叔,你又不识字,抱这么多报纸回去干啥,当柴火烧吗?”
徐秋也不生气,反而笑呵呵地停下脚步。
“是啊,三叔不识字,不像我们家阿刚,是读书人,聪明。”
他伸手摸了摸侄子的脑袋。
“阿刚在学校考试,肯定回回都拿第一吧?”
被长辈这么一夸,徐刚的尾巴都快翘到了天上,他挺起小胸膛,得意地说。
“那当然!”
“真厉害,是不是每次都考一百分?”
徐秋继续捧他。
“那那倒没有。”
徐刚的底气弱了一点。
“那是九十分?”
“也也没有。”
“八十?七十?”
徐秋步步紧逼,脸上的笑容不变。
徐刚的脸涨得通红,在徐秋的追问下,终于憋不住了,梗着脖子喊道。
“我我从来就没及格过!”
徐秋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意味深长。
他抱着报纸,路过大哥家门口时,正好看到大嫂许秀云在院子里晒衣服。
“大嫂,我刚才碰到阿刚了,那孩子可真聪明,说他在学校是天才,考试从来不用你操心。”
许秀云一听,立刻把手里的衣服往盆里一扔,揪着刚进门的徐刚的耳朵就进了屋。
很快,屋里就传来了徐磊鬼哭狼嚎的求饶声和鸡毛掸子抽在屁股上的闷响。
于晴听到动静,从自家院里探出头来,看到徐秋脸上那副看好戏的表情,顿时哭笑不得。
她走过来,轻轻拧了一下徐秋的胳膊。
“你多大个人了,还跟个孩子计较。”
徐秋嘿嘿一笑,揽着她的肩膀回了家。
晚饭是于晴做的,简单的两菜一汤,却透着家的温馨。
吃过饭,于晴收拾着碗筷,徐秋则坐在桌边,煞有介事地摊开一张旧报纸,手指在上面比比划划,嘴里还念念有词。
于晴洗完碗,擦干手,好奇地凑了过去。
她看到丈夫一脸严肃地盯着报纸,那认真的模样,让她心里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
“看懂了什么?”
她挨着他坐下,柔声问道。
徐秋指着那条关于地震的新闻,用自己能认出的那几个字,连蒙带猜地开始给她讲解。
“你看这个字,是‘地’,这个是‘震’,连起来就是地动了。”
“报纸上说,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地动了,所以咱们这儿海上的浪才那么大。”
昏黄的煤油灯下,男人低沉的声音和女人时不时好奇的提问交织在一起。
于晴靠在他的肩膀上,听着他用朴素的语言解读着那个她完全不了解的世界。
她看不懂报纸上的字,但她看得懂自己男人的侧脸。
那张脸上,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光彩,自信,沉稳,仿佛没有什么能难得住他。
窗外,海浪声轻柔,夜色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