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浪台村到东桥村,要穿过一大片田埂和几块荒地。
夜路不好走,好在今晚月色明亮,银白色的光洒在土路上,不至于深一脚浅一脚。
快到东桥村村口时,路边的土墙上刷着的白色标语在月光下格外醒目。
“少生优生,幸福一生。”
“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
再往前走几步,小学外墙上的一条标语让他脚步一顿。
“优生优育,不嫁文盲。”
徐秋看着那几个大字,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他推开东桥村小学的院门,里面已经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一间大教室里灯火通明,挤满了人,嗡嗡的说话声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空气里混合着汗味,烟草味,还有一股淡淡的粉笔灰的味道。
徐秋扫了一眼,来上课的绝大多数都是年轻力壮的男人,女人和老人是少数。
他胳膊还没好利索,写字费劲,索性就没带纸笔,准备先听听课。
他在后排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尽量不引人注意。
刚坐稳,旁边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年轻人就凑了过来,递上一根烟。
“兄弟,哪个村的?看着面生啊。”
徐秋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抽烟。
“浪台村的。”
“哦,浪台村的。”
那人收回烟,自顾自点上,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地说道。
“听说没,教我们的是个女老师,姓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就在这小学里教书,长得可俊了。”
徐秋心里了然。
难怪这扫盲班里全是些荷尔蒙过剩的年轻男人,原来根子在这儿。
他嗯了一声,没再接话,那人见他兴致不高,也就识趣地转向了别人。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蓝色碎花衬衫,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年轻女人抱着一沓书本走了进来。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脸上带着一点刚出校门的青涩,眼神却很明亮。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不少,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了她身上。
“大家好,我叫方兰,是大家这期扫盲班的老师。”
她的声音清脆好听,像山里的泉水。
“今天我们先从最简单的字学起。”
方兰说着,转身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下了几个大字,一笔一划,写得格外认真。
鱼。
虾。
蟹。
徐秋看着黑板上那几个熟悉的字,上辈子跟这些东西打了一辈子交道,就算没正经读过书,也早就认熟了。
只是认得,和提笔能写出来,终究是两回事。
方兰开始挨个讲解这几个字的读音和意思,她的教学方法很朴实,就是带着大家一遍遍地大声朗读。
一时间,教室里满是各种口音混杂的“鱼虾蟹”,场面有些滑稽。
徐秋没有跟着念,只是安静地看着黑板,将那几个字的笔画顺序,一笔一笔刻在脑子里。
一节课的时间很快过去。
下课铃一响,讲台瞬间就被一群年轻男人给围住了。
“方老师,这个字我还是不认识,您再给我讲讲呗。”
“方老师,你喝水不?我这有麦乳精。”
徐秋看着那副众星捧月的场景,只觉得有些无聊,他站起身,径直走出了教室。
回到家里,院门虚掩着,堂屋里还亮着灯。
于晴正坐在灯下,借着昏黄的光线纳着鞋底。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是徐秋回来了,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回来了?课上得怎么样?”
徐秋在她身边坐下,端起桌上晾温的开水喝了一大口。
“不怎么样,净教些鱼虾蟹了。”
他把今天课堂上的见闻当笑话一样讲给于晴听。
于晴听完,也忍不住笑了。
“那要不咱不去了?反正那些字你也都认得。”
“那不行。”
徐秋摇了摇头,表情认真了起来。
“认得跟会写是两码事,我想多认些字,以后用得着的地方多着呢。”
他看着妻子,眼神里透着一股她从未见过的坚定。
于晴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拿起针线,继续低头忙活起来。
灯光将她的侧脸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岁月静好这个词,忽然就跳进了徐秋的脑海。
接下来的几天,徐秋一到晚上就往东桥村跑。
他的胳膊一天天好转,虽然还不能用力,但已经可以慢慢尝试着写字了。
他买来了纸笔,上课的时候,就跟着老师的笔画,一笔一划地在纸上描摹。
他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像虫子爬,但他不在乎,写得极其专注。
扫盲班教的字不多,几天下来,徐秋已经把常见的那些海鲜的字认了个七七八八,也能勉强写出来了。
这天傍晚,徐秋刚从外面回来,就看到母亲李淑梅从老宅那边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色。
“阿秋,快,把你大哥二哥都叫上,去老宅吃饭。”
徐秋心里咯噔一下,有种预感。
“娘,家里来客人了?”
“可不是嘛。”
李淑梅笑得合不拢嘴。
“你姑姑姑父来了,还把裴顺爷俩也叫过来了,一家人好好聚聚。”
姑姑,姑父,裴顺,裴顺他爹。
这几个人名凑在一起,徐秋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瞬间就明白了这顿饭的意义。
这是两家人要正式把裴顺和黄真如的婚事定下来了。
他心里刚刚因为认了几个字而升起的那点成就感,瞬间烟消云散。
一股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堵在了他的胸口,又闷又胀。
兄弟变妹夫。
这事终究是尘埃落定了。
他脑子里闪过裴顺那张带着几分油滑和得意的脸,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这个王八蛋,动作还真快。
可骂归骂,他心里也清楚,这事他拦不住。
这是长辈们的决定,看姑姑姑父那架势,对裴顺也是满意的。
“知道了,娘,我这就去叫大哥二哥。”
徐秋压下心里的烦躁,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转身朝着院子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