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高利与弗拉基米尔两大教区边境的冲突的消息通过“狗腿子”们建立的高速通道,源源不断地传回拉尔特。
洛嘉站在执政厅的瞭望台上,远眺着北方,那里是战火燃起的方向。他紫罗兰色的眼眸中,不再是单纯的战意或悲悯,而是翻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理解与震撼。
他看到了。
看到格里高利那支曾经装备精良、气势汹汹的“赎罪券大军”,在侵入弗拉基米尔的“赤岩”教区后,并未展现出应有的摧枯拉朽之势。相反,部队的士气极其诡异。士兵们冲锋时眼神闪烁,劫掠时却异常兇狠,彷彿要将所有能拿走的财物都塞进自己的行囊,以填补内心深处对那张薄纸价值崩塌的巨大恐慌。军官们则各自打着算盘,有的急于用战利品向教廷兑现,有的则开始暗中与弗拉基米尔的人接触。
一场本该是“神圣讨逆”的战争,彻底沦为了利益驱动的强盗行径。信仰的外衣被剥去,露出的尽是算计的骨架。
“父亲这就是您所说的,‘市场’的力量吗?”洛嘉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他回想起周北辰那些关于“投资”、“泡沫”、“做空”的言论,那些他曾经觉得过于冰冷、缺乏神圣性的辞汇,此刻却彷彿化为了无形的巨手,在遥远的北方,轻易地搅动风云,让一支庞大的军队从内部开始腐朽、失控。
他理解了,这种力量不依赖于灵能,不仰仗神启,它根植于人性最深处的慾望与恐惧。它能聚沙成塔,也能在瞬间让高塔倾覆。它比刀剑更无形,也比刀剑更锋利。
对于父亲半开玩笑般希望他成为的“资本嘉”,洛嘉第一次不再是全然排斥。他开始意识到,掌控这种力量,或许也是一种建立秩序的方式?一种不同于他原本设想的、纯粹基于信仰与神圣律法的,却可能更有效率、更具渗透力的方式。
就在洛嘉内心经历着剧烈风暴的同时,北方的战局也在急剧变化。
格里高利的日子极其难过。弗拉基米尔显然早有准备,利用地形和坚固据点节节抵抗,不断消耗着他的兵力。而军中的不满情绪日益高涨——士兵们抢到的财物需要兑现,伤亡需要抚恤,更重要的是,他们对那些作为军饷发放的、越来越像废纸的赎罪券,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哗变的风险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格里高利的头顶。
“不能再拖了!必须打破僵局!”神殿内,格里高利双眼赤红,状若疯魔,他对着麾下残存的、还算忠心的将领们咆哮,“弗拉基米尔这老狐狸在拖延时间!我们必须寻找新的突破口,获取足够的战利品来稳定军心!”
他的目光投向了地图的南方,投向了那个最初的、也是引发这一切混乱的源头——“地上天国”和拉尔特。那里有传闻中的粮食、工坊、还有那个伪神子!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型。
“传令!”格里高利嘶吼道,声音因激动而变形,“将所有库存的不,立刻加印一批新的、最高面额的‘神圣征讨特别赎罪券’!作为此次南下讨伐异端的特别军饷和抚恤凭证!告诉士兵们,攻破拉尔特,里面的财富,将优先用于兑付这些特别券!这是父神赐予我们最后的、也是最大的救赎与财富机会!”
他这是饮鸩止渴,用更大的泡沫,去掩盖即将破裂的旧泡沫。但箭在弦上,他已别无选择。
一批散发着新鲜油墨气味、花纹更加繁复、面额惊人的“特别赎罪券”被紧急印制出来,分发到每一个士兵手中。格里高利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声嘶力竭地进行着最后的动员,将拉尔特描绘成一座流淌着奶与蜜、堆满黄金的罪恶之城,将这次南下定义为夺取最终财富和荣耀的最后一搏。
被内部消耗和弗拉基米尔抵抗弄得疲惫不堪的军队,在这剂猛烈的、指向外部目标的兴奋剂刺激下,暂时压下了内部的矛盾。一种混合着绝望、贪婪和最后疯狂的情绪在军中瀰漫。数万大军,如同被逼到角落的受伤野兽,拖着沉重的步伐,带着满腔莫名的怒火与贪慾,调转方向,如同浑浊的泥石流,滚滚向南,扑向拉尔特。
“狗腿子”们将格里高利军团异动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周北辰看着情报,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冰冷嘲讽。
“穷途末路,狗急跳墙。”他淡淡地评价,“也好,省得我们去找他们了。”
他并未下令紧闭城门,严阵以待。相反,他做了一系列令人费解的布置。
当格里高利那支衣衫略显褴褛、士气却异常亢奋的大军,跋涉多日,终于看到拉尔特那并不算特别雄伟的城墙时,他们看到的,并非预想中如临大敌的防守阵型。
在城墙前方一片开阔的、特意清理出的高地上,只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身穿朴素灰袍,身形魁梧如山,紫罗兰色眼眸平静无波的洛嘉。
另一个,则是穿着略显宽大牧师袍,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悠闲神情的周北辰。
他们身后,没有千军万马,只有几辆用篷布遮盖的大车。
格里高利的大军在距离城墙一定距离外停下,阵列显得有些混乱。士兵们看着前方那诡异的两人,又看看自己手中那张崭新的、彷彿承载着全部希望的“特别赎罪券”,躁动不安。
格里高利骑在一头高大的沙兽上,看着周北辰和洛嘉,眼中燃烧着仇恨与贪婪的火焰。他拔出佩剑,指向对方,用尽力气嘶喊:“异端!伪神!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圣战的勇士们!为了父神!为了你们手中的赎罪券!冲锋!碾碎他们!夺取属于你们的一切!”
然而,预想中的山呼海啸般的冲锋并未立刻发生。士兵们看着前方气定神闲的洛嘉,本能地感到一丝畏惧;而周北辰那过于平静的表情,更让他们心中莫名地发毛。
就在这诡异的僵持时刻,周北辰动了。
他没有拔枪,没有念咒,甚至没有做出任何防御姿态。他只是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一辆大车旁,伸手抓住了覆盖的篷布一角。
然后,在数万双眼睛的注视下,他猛地将篷布扯下!
阳光下,映入眼帘的,不是武器,不是财宝,而是堆积如山的纸张!
那是无数捆紮好的、颜色、花纹与士兵们手中紧握的“特别赎罪券”几乎一模一样,但数量多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纸券!它们像一座小山,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整个战场,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纸堆边缘,发出的轻微哗啦声。
格里高利脸上的疯狂凝固了,转化为极致的错愕与茫然。他身边的将领、他麾下的士兵,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座纸山,大脑一片空白。
周北辰随手从纸山上抓起一大把赎罪券,彷彿那是毫无价值的沙土。他面向着黑压压的敌军阵列,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慈悲,却又带着无尽嘲讽的笑容。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战场,如同冰冷的锥子,刺入每一个士兵的心脏:
“勇士们?这就是你们为之卖命,为之冲锋的财富?信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因为震惊而呆滞的面孔,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永生难忘的动作。
他双臂猛地向上扬起,将手中那把赎罪券,奋力向着天空,向着敌军阵列的方向,抛洒而出!
“拿去吧!”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
“我这里有的是!”
白色的、印着神圣花纹的纸片,如同一场荒诞的暴雪,在空中纷纷扬扬,四散飘落。一些纸片被风卷着,飘向了敌军阵列,落在士兵的头盔上、肩膀上、以及他们紧握着武器和那张“珍贵”军饷券的手上。
寂静被打破了。
但不是冲锋的呐喊,而是某种东西在内心深处彻底碎裂的声音。
士兵们看着漫天飘落的、与他们手中一模一样的纸券,看着周北辰身后那堆积如山的、彷彿无穷无尽的“财富”,再看看自己手中那张被寄予厚望、视为身家性命的纸片
信仰?财富?未来?
一切都在这一刻,化为了可笑的泡影。
“假的都是假的”
“我们被骗了!”
“格里高利骗了我们!”
绝望的哭嚎、愤怒的咆哮、武器坠地的铿锵声,瞬间取代了战意。阵列彻底崩溃了!士兵们不再看向拉尔特,不再理会指挥官声嘶力竭的呵斥,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有的去争抢飘落的纸片,有的则开始将怒火转向身旁的军官,甚至开始互相抢夺之前劫掠来的、为数不多的真实财物。
格里高利的军队,未发一箭,未接一刃,就在这场由纸片引发的风暴中,自我瓦解,土崩瓦解。格里高利本人呆立在沙兽背上,看着眼前这超乎理解的混乱景象,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完了,他的军队完了,他的一切都完了。
然而,这场闹剧并未就此结束。
就在格里高利军团陷入彻底混乱,如同待宰羔羊之际,战场侧翼,突然响起了低沉而威严的号角声!一面绣着弗拉基米尔家族徽记——交叉铁锤与经卷的大旗,赫然出现!
一支装备整齐、士气高昂的生力军,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从侧翼迅猛地切入战场!他们并未攻击混乱的溃兵,而是目标明确,如同利剑般直插格里高利所在的中军核心!
“格里高利兄弟!坚持住!弗拉基米尔来援!”一个洪亮而充满“正义感”的声音响起。
率领这支“援军”的,正是弗拉基米然大主教本人!他身穿华丽的战斗牧师长袍,手持象征权柄的钉头杖,脸上带着悲天悯人却又坚毅果敢的表情。
格里高利在短暂的错愕后,眼中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狂喜,他刚想开口说什么——
然而,弗拉基米尔冲到近前,并未停下,他手中的钉头杖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并非砸向周围的“异端”或溃兵,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砸向了格里高利的头颅!
“噗嗤!”
一声闷响,混合着骨骼碎裂和脑浆迸溅的声音。格里高利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愕与难以置信,他肥胖的身躯晃了晃,从沙兽背上重重栽落,溅起一片尘土。
弗拉基米尔收回染血的钉头杖,脸上那悲悯的表情瞬间化为冰冷的威严与肃穆。他高举权杖,声音如同滚滚雷霆,传遍整个战场:
“圣约教的勇士们!看清楚了!背信弃义、滥用父神恩典、印制伪券、祸乱教廷的罪人格里高利,已被我——弗拉基米尔,秉承父神意志,就地正法!”
他目光扫过那些陷入呆滞的格里高利残部,语气变得“沉痛”而“富有感召力”:“尔等皆受其蒙蔽,非你等之过!放下武器,回归父神怀抱!我,弗拉基米尔,将带领你们,继续完成净化异端的圣战,为格里高利兄弟报仇雪恨!”
一番冠冕堂皇的演讲之后,弗拉基米尔的部队迅速开始“收拢”那些失去首领、茫然无措的格里高利残兵败将,以及顺便“接管”了他们携带的所有还能称之为物资的东西。
自始至终,弗拉基米尔和他的部队,都没有向拉尔特城墙方向,以及高地上的周北辰和洛嘉,看上一眼。彷彿他们只是恰好路过,执行了一场清理门户的“神圣任务”。
做完这一切,弗拉基米尔带着收编的部队和缴获的物资,如同胜利者一般,调转方向,浩浩荡荡地撤离了。来得突然,去得干脆。
战场上,只剩下漫天飘落的废纸,零星散落的装备,以及格里高利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一场看似必死的危机,就以这样一种荒诞、滑稽却又透着冰冷现实意味的方式,烟消云散。
周北辰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看着弗拉基米尔部队远去的烟尘,嗤笑一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老狐狸,算盘打得倒是精明。”
洛嘉沉默地看着眼前这片狼藉的战场,看着那些象征着信仰与财富同时崩塌的纸片,久久无言。他心中的震撼,远比看到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更加剧烈。
他再次看向身旁的父亲,那个似乎永远能用意想不到的方式化解危机的男人。
资本嘉么?
他彷彿看到了一条隐藏在刀光剑影与神圣教条之下,更加幽深、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危险的河流。而父亲,正站在河边,向他展示着驾驭这条河流的舟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