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瓦锡牧师的皈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其涟漪效应远超周北辰的预期。这位曾经顽固的老者，一旦认定了新的信仰，所爆发出的热情和能量是惊人的。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地投入到了“地上天国”的建设中，彷彿要将过去虚度的岁月和走错的弯路，用加倍的奉献弥补回来，这让周北辰这个见惯了资本市场疯子的前交易员都暗自咋舌。
周北辰兑现了他的部分承诺，将新建的、勉强可以被称为“学堂”的那间最大的石屋交给了拉瓦锡管理。拉瓦锡抱着几块表面被磨得相对平整的黏土板——这是目前最主要的书写工具——如同捧着圣物般走进了学堂。他看着下面几十双年龄各异、带着好奇、茫然甚至些许野性的眼睛，心中湧起的不是畏难，而是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
他要在这里，播撒新约的种子，传授真正有益于建设天国的知识。
然而，现实很快显露出它骨感的一面。
一个老师，面对几十个几乎全是文盲、理解能力和专注力参差不齐的学生，其效果只能用杯水车薪来形容。拉瓦锡需要从最基础的认字、计数教起，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重复。而他自身所掌握的、超越基础教育的知识——无论是关于圣约教典籍的深层解读（虽然现在需要按照新约的框架重新诠释），还是他曾经在管理仓库时积累的物资调配、人员组织经验，甚至是那些整理古老卷宗时无意间瞥见的、关于科尔奇斯地质和古老机械的零星记载——都急需传授下去，以应对聚落日益复杂的需求。
于是，拉瓦锡的角色开始无限叠加。
白天，他是学堂里循循善诱，有时也因学生愚钝而急得满头大汗的教师。
傍晚，他是协助周北辰处理日常事务、规划物资分配的管理者。他那套曾经在拉尔特被嗤之以鼻的、注重效率和记录的管理方法，在这里得到了周北辰的高度讚赏和全力支持。
深夜，他借着乙炔灯的微光，研究那些从科尔法伦遗物和聚落收集来的、残缺不全的技术图纸，试图理解“科尔奇斯胶泥”的优化可能，或者琢磨如何改进那架嘎吱作响的风车传动结构。
甚至，当聚落里有人头疼脑热或受了轻伤，而老巴克忙不过来或者束手无策时，人们也会习惯性地来找“有学问”的拉瓦锡牧师碰碰运气，而他居然也能凭着一些古老的草药知识和冷静的判断，处理一些简单的病症。
他像一块被投入洪流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又拚命地挤出自己所有的水分。他的眼窝深陷，皱纹似乎更深了，但那双曾经浑浊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永不熄灭的火焰。他看着聚落在他的参与下，秩序愈发井然，知识开始缓慢传播，技术难题被一点点攻克，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感。这是他在圣约教体系中从未体验过的、被需要和被尊重的价值实现。
周北辰和洛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这老傢伙真是往死里用自己啊，感觉快被榨成人干了。”周北辰在某次深夜会议上，看着拉瓦锡送来的、字迹工整却透着疲惫的物资报表，忍不住对洛嘉感叹。报表旁边，还附着一张他对于改良水车的初步草图，线条虽然稚嫩，但思路清晰。
洛嘉的目光扫过那张草图，紫罗兰色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看到了拉瓦锡身上那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奉献，这与他从周北辰那里学到的、一切皆可量化的投资理论有所不同。这种奉献，本身就像一种强大的能量，驱动着拉瓦锡超越自身的极限。
“父亲，拉瓦锡兄弟的虔诚与勤勉，是聚落的财富。山叶屋 醉芯蟑結庚欣快但财富若过度开采，终有枯竭之日。”洛嘉的声音低沉，“他的身体，并非不朽。我们需要更多像他一样拥有知识和管理能力的人，来分担，来继承。”
周北辰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是啊，一个拉瓦锡不够用。学堂需要更多老师，工坊需要懂技术的工匠，管理层需要能理清账目、协调事务的文员看来，我们得再去采购几趟了。”他眼中又开始闪烁起那种准备进行风险投资时才有的精光，目标显然再次指向了拉尔特。
就在周北辰开始盘算下一次“人才掠夺计划”的目标和路线时，石屋的门被敲响了。
进来的是拉瓦锡本人。他看上去比前几天更加憔悴，但精神却异常亢奋，手中拿着一卷新的黏土板。
“北辰牧师，神子大人。”他微微躬身行礼，姿态比以往更加恭敬，却少了几分最初的惶恐，多了几分属于自己人的沉稳，“这是下一阶段的识字教案，以及我对护教队轮值制度的一些补充建议”
周北辰接过黏土板，粗略扫了一眼，内容详实，条理清晰。他放下板子，看着拉瓦锡深陷的眼窝，难得地放缓了语气：“拉瓦锡，工作很重要，但你也得注意休息。你要是累垮了，我这学堂和这摊子事，可就抓瞎了。”
拉瓦锡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感动，但随即摇了摇头，眼神坚定：“为了天国，为了神子，我这把老骨头就算燃尽了也是值得的。”
他顿了顿，似乎下定了决心，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主动请缨的决绝：“北辰牧师，神子大人，我听到你们刚才的谈话了。关于需要更多的人才。”
周北辰和洛嘉对视一眼，没有打断他。
拉瓦锡继续道：“我想我可以回去。回拉尔特。”
这话让周北辰微微挑眉：“回去？你自己回去？你不怕”
“我怕。”拉瓦锡坦然承认，但眼神毫无退缩，“但我更怕天国的建设因人才匮乏而停滞。我对拉尔特很熟悉，我知道那里有哪些人，和我一样，对圣约教的现状深感失望，空有抱负却无处施展。他们中有擅长数算的文书，有懂得草药的低阶医师，有手艺精湛却被盘剥的工匠，甚至还有几个和我一样、因不愿同流合污而被排挤的低阶牧师我知道他们在哪里，知道如何避开教会的眼线接触他们。”
他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我可以暗中联络他们，将这里的一切——秩序、希望、神子真正的荣光——告诉他们！我相信，会有人愿意追随我，自愿来到这片地上天国！这比再次冒险绑架，要安全，也更可能获得真正认同我们事业的人才！”
周北辰摸着下巴，仔细打量着拉瓦锡。这个提议确实出乎他的意料。让拉瓦锡回去，无疑存在他反水或者逃跑的风险。但另一方面，拉瓦锡对拉尔特内部情况的了解，以及他作为“前同行”的身份，确实可能更容易取得那些潜在目标的信任。
这就像派一个熟悉当地市场的资深经理去挖角，效果可能比老板亲自出马更好。
“你有把握？”周北辰问，语气严肃。
“没有十足把握，但值得一试。”拉瓦锡回答得坦诚，“我愿以性命担保，此行只为天国招募贤才，绝无二心。若不能带回助力，我拉瓦锡也无颜再回来面见神子！”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虔诚。周北辰看向洛嘉，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
洛嘉凝视着拉瓦锡，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彷彿能直接看透灵魂的底色。片刻后，他缓缓点头，对周北辰道：“父亲，我相信拉瓦锡兄弟的忠诚与判断。他的智慧，应当用于更广阔的领域。”
周北辰沉吟片刻，终于做出了决定。“好！就按你说的办！”他站起身，走到拉瓦锡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不过，你不能一个人去。我会派一队护教军的精干人员伪装成商队护卫，陪你一同前往。他们负责保护你的安全，也负责确保计划的顺利进行。”
这既是保护，也是监视。拉瓦锡心知肚明，但他毫无芥蒂，反而郑重地点头：“理应如此！”
计划迅速制定。一支小型“商队”很快组建起来，带着聚落能拿出的、为数不多的特产——几块提纯盐砖、一些粗糙的玻璃珠、以及少量鞣制好的沙兽皮，作为掩护和交易物。护教队挑选了五名最机敏、战斗力最强的队员，换上了寻常流浪者的装束。
出发的前夜，拉瓦锡在洛嘉面前做了最后一次祷告，接受了神子的祝福。周北辰站在一旁，看着这个曾经被他敲晕扛回来的老牧师，此刻眼中燃烧着殉道者般的光芒，准备为了他们的事业再次踏入虎穴。
一种奇异的既视感湧上心头。他下意识地低声喃喃，用的是只有自己能听清的汉语：
“他的名字叫彼得，是第一个使徒，生来瘸腿，心智如钢，那是主最爱的，也是最爱主的。”
洛嘉的感知何其敏锐，他转过头，紫罗兰色的眼眸中带着一丝疑惑：“父亲，你在说什么？”
周北辰从恍惚中回过神，看着洛嘉那张兼具神性与人性的年轻面庞，又看了看整装待发、目光坚定的拉瓦锡，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难以解读的笑容。他指了指拉瓦锡，对洛嘉轻声说道，这次用的是洛嘉能听懂的语言：
“没事，洛嘉。看，你也有了第一个使徒了。”
晨曦微露，小小的“商队”在瀰漫的沙尘中，离开了高地聚落，向着拉尔特的方向进发。周北辰和洛嘉并肩站在高地边缘，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荒漠的地平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