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奇斯的夜晚,风沙声似乎也比白昼温柔了些许,如同巨兽疲惫的喘息。在充当书房和指挥中心的厚帆布帐篷里,乙炔灯的光芒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投在粗糙的帆布墙壁上,摇曳晃动。
洛嘉盘腿坐在一张用废弃零件和木板拼凑的矮榻上,即便保持着坐姿,他巍峨的身形依然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但他看向周北辰的眼神,却带着一种与体型不符的专注,甚至可以说是孺慕。
周北辰靠在唯一的金属椅上,手里把玩着一块颜色浑浊的、初步磨制成凸透镜形状的“玻璃”胚体。帐篷里很安静,只有灯焰轻微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风车转动时的嘎吱声响。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含在喉咙里的哼唱打破了寂静。
“当当当当当当”周北辰的眼神有些飘忽,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打着不成调的节拍,嘴里哼着古怪的旋律,然后断断续续地挤出几句更古怪的词,“在光绪二十六年,神助拳义和团,扶清灭洋,五十五天在北京”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与周围废土世界格格不入的、来自遥远时空的荒诞感。
洛嘉静静地听着,紫罗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瞭然。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父亲哼唱这些奇怪的调子,或者说那些他完全听不懂的“咒语”或“史诗”。他早已明白,他的父亲,周北辰,并非此界之人。
这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一层薄薄的、从未捅破却真实存在的窗户纸。父亲来自于一个他无法想象的世界,那里有名为“股票”的奇妙之物,有瞬息万变的数字搏杀,也有这些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历史碎片。
哼唱声戛然而止。周北辰似乎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笑,将手中的透镜胚体放下。
“父亲,”洛嘉适时地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您刚才哼唱的,是您故乡的战歌吗?关于信仰与战争?”
周北辰瞥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想听点别的?我们那边,历史上也有不少有意思的人。求书帮 追罪鑫蟑劫”
洛嘉点了点头。聆听父亲讲述那个世界的历史人物,是他了解父亲思维方式和那个神秘世界的重要途径,也是他枯燥学习与建设之余难得的调剂。
于是,周北辰用他那带着几分讥诮和现实主义的语调,开始讲述。
他讲王莽,一个试图用理想化的、近乎复古的制度来推行改革,结果搞得天怒人怨,最终身死国灭的“穿越者嫌疑犯”。“看到了吗?步子太大,容易扯着蛋。理想不能当饭吃,得符合生产力,符合人性。”周北辰点评道。
他讲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杯酒释兵权。“这叫平稳过渡,利益交换。用最小的代价完成权力交接,避免内耗。有时候,妥协比强硬更有效。”
他讲李世民,玄武门之变,杀兄逼父,却开创了贞观之治。“过程血腥,结果辉煌。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只要最终的结果足够好,手段可以模糊处理。当然,前提是你能掌控局面,别玩脱了。”
洛嘉听得极其认真。这些名字对他而言陌生,但故事内核中关于权力、人性、改革与冲突的规律,却与他正在经历和学习的一切隐隐共鸣。
父亲似乎总是在通过这些故事,向他传递某种超越具体知识的、关于运作的底层逻辑。
帐篷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乙炔灯的光芒跳跃着。
洛嘉的目光落在周北辰略显疲惫的侧脸上,一个埋藏在他心底许久的问题,终于在这个相对松弛的氛围里,浮了上来。
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父亲,您说过我并非凭空诞生。那么,我的生父,在您的认知里,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周北辰把玩透镜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抬起头,迎上洛嘉那双澄澈而深邃的紫罗兰眼眸。
该来的,总会来。他早就知道,以洛嘉的智慧和学习速度,这个问题迟早会被提出。
而且,关于帝皇,关于战锤那操蛋的未来,他必须给洛嘉打预防针。
他深吸了一口科尔奇斯干燥的空气,组织着语言,试图用洛嘉能理解,也符合他自己人设的方式,来描绘那个坐在黄金王座上的、冰冷的存在。
“你有亲爹。”周北辰开口,“按照我知道的一些碎片信息,他是个嗯,很牛逼的存在。你可以把他想象成一个横跨星海的、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家族企业’的创始人兼唯一董事长,权力无边,力量也无法揣度。”
洛嘉的眼神微微闪烁,没有打断。
“但是,”周北辰话锋一转,嘴角扯起一个惯常的讥诮弧度,“你这个亲爹,不咋样,也未必安着好心。”
他斟酌着用词:“他创造或者说,有了你们这些‘儿子’,目的性很强。更像是在打造一批功能各异的高级工具,用来帮他完成一个极其宏大的项目,比如,统一整个已知宇宙,对抗某些嗯,‘行业内的恶性竞争’。”
“他早晚会来接你。”周北辰看着洛嘉的眼睛,说得非常肯定,“以你我现在这点家底,在他面前,连个地区分销商都算不上,你这会也反抗不了他。”
洛嘉的眉头微微蹙起,但依旧保持着冷静。
“所以,别逆着来。”周北辰给出了第一个核心建议,“他来了,让你干什么,在明面上,该干什么干什么。表现出你的价值,但也别太出头。他那个‘企业’里,规矩大,麻烦也多。”
然后,他抛出了更惊人的信息:“你还有不少‘哥哥’们。嗯,很多。而且,根据我了解到的一些‘行业发展趋势’,你那帮哥哥们,早晚得闹出点动静,搞不好就得反了。”
洛嘉的瞳孔微微收缩。“反了?”
“对,内部斗争,股权争夺,或者说叛乱。”周北辰说得轻描淡写,彷彿在说别人家的事,“到时候,场面会很难看。”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市侩的精明:“听着,洛嘉,真到了那一天,你别跳反。别跟着瞎起鬨,但也别死心塌地给你亲爹当忠臣。”
“那我该怎么做?”洛嘉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眼神锐利了许多。
“划划水得了。”周北辰给出了一个极其务实的策略,“出工不出力,保存实力。让他们那些个大的先去对子,去消耗。等他们打得两败俱伤,或者快分出胜负的时候”
周北辰的眼中闪过一丝如同老练投机客看到市场崩盘后抄底机会的光芒,
“你再回去摘桃子。”
“摘桃子?”洛嘉对这个比喻感到些许新奇。
“就是抢夺胜利果实。”周北辰解释道,“看准时机,带着你积攒的力量回去,以‘拨乱反正’或者‘勤王’的名义,收拾残局。那时候,你亲爹的‘企业’经过内乱,肯定元气大伤,急需稳定和新的力量支持。你手里有兵有将,有地盘,说话就有分量。”
他进一步细化操作思路:“所以,在我们被他找到之前的这段时间,是关键。我们要拚命发展,多贪点,多划拉资源,扩充你自己的‘军团’——无论是信仰你的民众,还是武装力量。地盘越大,人口越多,资源越丰富,将来你回去‘争遗产’的资本就越雄厚。”
“记住,碰见硬仗,打不过的,就让那些个大的、冲在前面的哥哥们先去送。保全自己,才是第一位的。打赢前回去摘桃子,利益最大化。”
周北辰一口气说完,拿起旁边水杯喝了一口,观察着洛嘉的反应。
洛嘉沉默了许久。乙炔灯的光芒在他紫罗兰色的眼眸中跳动,彷彿有无数思绪在激烈碰撞。
父亲的话语,和那些关于神圣、信仰、责任的观念截然不同,充满了冰冷的算计和生存智慧。
但奇异的是,他并不感到被冒犯,反而有一种拨云见日般的清晰感。
父亲没有用虚无缥缈的忠孝仁义来敷衍他,而是给了他一套在残酷现实中活下去、甚至可能活得更好的行动方案。
尽管这套方案听起来如此的大逆不道,如此的不体面。
“我明白了,父亲。”洛嘉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冷静,“保存实力,静待时机,利益优先。”
他没有评价帝皇,没有评价那些素未谋面的“哥哥”,也没有评价“摘桃子”这种行为是否正确。
他只是接受了这套逻辑,并将其内化为一种可行的策略。
周北辰看着洛嘉那迅速消化并接受这一切的表情,心中五味杂陈。
他成功地将一个可能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原体,提前引上了一条更加现实、甚至有些卑劣的道路。
这或许能让他未来活得更好,但这真的是对的吗?
他甩了甩头,将这个无用的念头抛开。在战锤宇宙,活下去,并且活得好,就是最大的“对”。
“明白就好。”周北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些事还远,现在,我们的重心还是把这个地上天国经营好。这才是你未来摘桃子时,最硬通的资本。”
他走到帐篷口,掀开一角,望着外面星空下缓缓转动的风车剪影,和聚落里零星闪烁的灯火。
洛嘉也站起身,走到他身后,沉默地一同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