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一片混沌的滞涩感中挣脱。
黑瞎子如同溺水者猛地冲破水面。
他骤然睁开了眼睛。
预想中陨玉内部那冷调柔和的荧光并未映入眼帘。
取而代之的,是明亮、温暖、甚至有些晃眼的自然日光。
他眨了眨眼。
毫无阻碍地,清晰地感知到了眨眼这个动作,带来的光线明暗变化。
以及眼皮开合时细微的触感。
视线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躺在那里,有几秒钟的彻底茫然。
首先映入清晰视野的,是刷着淡蓝色油漆,点缀着幼稚卡通星星月亮图案的天花板。
视线微移,旁边是一张原木色的小书桌,上面整齐地放着几本彩色封皮的儿童读物和一个铁皮铅笔盒。
墙壁上贴着些儿童画,笔触稚嫩,色彩鲜艳。
整个房间布置得充满童趣,但异常整洁,温暖明亮。
更重要的是,有光。
金灿灿的春日阳光,从挂着浅色格子窗帘的玻璃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干净的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微风吹动窗帘,光影随之轻轻摇曳。
一股混合着青草泥土和某种馥郁花香的温暖气息,随着微风柔柔地送入房间,萦绕在鼻尖。
桃花香。
黑瞎子几乎瞬间就辨认出了那甜而不腻的香气。
他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窗外。
窗外是一个干净的小院,院角一棵桃树开得正盛。
粉云叠叠,在阳光下灼灼其华,几片花瓣被风卷着,慢悠悠地飘落。
春光正好。
世界明亮温暖,充满生机。
与他记忆中阴冷诡异、,机四伏的地下世界,判若云泥。
而最让他灵魂震颤的是。
他能看见这一切。
真真切切地,用一双健康的眼睛看到了色彩、形状以及光影的细微变化。
那桃花的粉,是层次丰富的。
树叶的绿,是鲜嫩欲滴的。
阳光的金,是带着温度的。
世界以一种他早已遗忘,或者说从未真正体验过的鲜活姿态,扑面而来。
震惊过后,更大的违和感袭来。
身体的感觉不对。
非常不对。
被子下的身体,似乎变小了?
而且异常虚弱无力。
他猛地想坐起来,这个平时轻松无比的动作,此刻却显得格外费力。
薄被滑落,他低头,看到了一双明显属于孩童的,细瘦的手臂。
手掌小巧,皮肤带着久未见阳光的苍白。
身上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棉质格子睡衣。
黑瞎子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撑着身体,试图下床。
双脚触及微凉的地板,还未站直,一股强烈的虚软感就从腿部传来。
伴随着一种陌生的,肌肉萎缩般的无力。
“噗通”一声,他直接面朝下摔在了地板上,膝盖和手肘传来钝痛。
“怎么回事?!”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炸响。
不仅是环境的巨变,身体也彻底改变了!
他变成了一个孩子。
一个极其虚弱的孩子!
就在这时,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伴随着温和的女声从门外传来,由远及近。
“小齐,不要乱动,你刚醒,还是要好好休息,然后慢慢复健,让身体恢复健康了,才能好好走路的,醒了就好,真是个有福的孩子。”
门被推开,一个约莫四十多岁女人走了进来。
她面容温婉慈和,穿着简朴素色衣衫。
而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似乎在熟睡,只露出小半张雪白的脸蛋和柔软的黑色软发。
看到趴在地上的小齐。
周春芳,脸上立刻浮现出心疼和关切。
她快步上前,先将怀里的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的床上。
然后连忙弯腰,和闻声跟进来的另一位年纪稍大,系着围裙的李阿姨一起。
合力将趴在地上,一时无法自己起身的小齐扶了起来。
“哎哟,小齐乖,不着急啊,躺了这么久,腿脚没力气是正常的。”李阿姨声音洪亮而慈爱。
她轻而易举地将轻飘飘的黑瞎子抱起来,重新放回床上坐好,还细心地在他背后垫了个枕头。
周春芳则已经回到床边,轻轻抱起那个小婴儿,温柔地拍抚着,目光却始终慈爱地落在黑瞎子身上,
“小齐好棒啊,终于醒了,周妈妈就知道,我们小齐是不会被意外打败的。”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春天的暖风,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焦虑的力量。
“饿不饿?让你李阿姨给你拿点吃的来。”
黑瞎子,或者说此刻外表是十岁男孩小齐的他。
大脑正在高速运转,试图理解这荒谬绝伦的处境。
变小了,眼睛好了,出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充满生活气息的温馨环境里
陨玉呢?
张起灵他们呢?
那些枪口和危险呢?
自己在这里,苏苏呢?
他强迫自己冷静,首要任务是获取信息。
他暂时压下对自己身体变化的惊疑。
目光锐利地扫视房间。
最终,视线牢牢定格在周春芳怀里那个小婴儿身上。
孩子衣服上绣着的字迹映入他的眼帘。
“苏苏?”他开口,试图呼唤那个名字。
然而发出的声音却沙哑干涩得厉害,音量也小。
是典型的久未说话,身体虚弱的孩童嗓音。
周春芳听到他开口,眼睛顿时一亮,笑容更加柔和。
“对的,这孩子叫苏苏,刚刚被一个女人放在孤儿院门口的,苏苏刚来你就醒了,你和这孩子还真是有缘分的。”
她语气里充满了善意的感慨,心地善良的人,总愿意相信世间存在这种温暖的联结。
缘分?
苏苏真的变成了这个软趴趴的小孩儿?
巨大的荒诞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曾经半真半假地调侃过,要是能把那丫头从小养大就好了,那才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难道陨玉的力量,竟然以这种离奇的方式,实现了他这随口一说的念头?
(青铜树:抱一丝,实现愿望的力量是我打到陨玉肚子里的我正在满世界的找你们呢,别急哈!)
“我能抱抱她么?”
黑瞎子听见自己沙哑的童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急切。
他想确认,必须确认。
周春芳微微一愣,随即笑得更加温暖
“可以啊!我们小齐真懂事,知道要照顾妹妹了。”她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递过来,调整着姿势。
指导黑瞎子用他细瘦的手臂如何正确地托住婴儿的头颈和身体:“来,这样抱,对,小心点,宝宝很轻的。”
当那个柔软、温暖、带着淡淡奶香的小小身体落入他怀中时,黑瞎子的心脏猛地一缩。
小丫头以这种毫无防备,脆弱至极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黑瞎子只觉得喉咙发紧,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震惊、荒谬、难以置信
但在这之下,却悄然滋生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近乎柔软的悸动。
幼年时期的苏苏原来是这样小小的一团。
“你先抱一抱她,看着她,如果醒过来了,哄着别让她哭。”周春芳絮絮叨叨地嘱咐着,眉眼间全是母性的光辉。
“我去找一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能吃能用的东西,这孩子过会儿要是还不醒,精神不好,咱们还得带去医院看看”
她说着,又慈爱地看了看黑瞎子怀里的婴儿和黑瞎子本人,这才转身,和李阿姨低声商量着出去了,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的鸟鸣,风吹桃树的沙沙声。
以及怀中婴儿极其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怀抱真实的温热和重量,让黑瞎子不得不面对这超现实的处境。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初醒的混乱,和见到楚玉苏的冲击中冷静下来,开始系统地分析现状。
首先,是这具身体。
他尝试动了动手脚,感觉异常生疏且无力。
这不是他千锤百炼,即便重伤也能爆发强悍力量的身体。
这是一个卧床已久,严重缺乏运动,正处于生长发育期的十岁男童的躯体。
肌肉萎缩,协调性差,体力近乎于无。
想要恢复基本的行动能力,恐怕都需要不短的时间和艰苦的复健。
其次,是记忆。
当他静下心来,试图回忆“小齐”这个身份的相关信息时。
一些陌生的,碎片化的记忆画面,如同沉底的碎片般悄然浮现在脑海。
并不强烈,更像是阅读一份关于他人的简短档案。
齐小川,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性格内向安静。
三个月前,在一个冬日的傍晚,过马路时被一辆疾驰的汽车撞倒,司机肇事后逃逸。
他被路人发现时已昏迷不醒,送医后因伤势过重,尤其是头部受创,且延误了最佳救治时间,被诊断为脑损伤,陷入深度昏迷,近乎脑死亡。
医院建议放弃,但孤儿院院长周春芳坚持将他接回,认为孩子还有一口气,就不能放弃。
于是,他成了植物人,在孤儿院的这间小屋里,由周妈妈日复一日地擦洗、按摩、鼻饲流食,维持着最基本的生命体征。
直到这个春日的上午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记忆很简短,带着孩童视角的模糊和平淡,却清晰勾勒出一个不幸少年的短暂人生轨迹,以及周春芳那近乎执拗的善良。
黑瞎子靠在枕头上,低头看着怀里依旧沉睡的楚玉苏,心情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