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5、仲昆赶赴衡阳
晚饭吃得格外热闹,餐桌上摆满了马媛和仲昆爱吃的菜。岳母不断给小燕夹菜,岳父则和仲昆偶尔喝两杯白酒,聊着家常。小燕坐在自己的小椅上,自己拿着小勺子吃饭,时不时抬起头说几句童言童语,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晚饭后,岳母收拾碗筷,小燕在客厅里玩积木。岳父看了看仲昆和马媛,说道:“你们俩跟我到书房来一下。”仲昆和马媛对视一眼,跟着岳父走进了书房。书房里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书桌收拾得整整齐齐。
岳父坐在椅子上,先看向马媛:“齿轮厂最近的财务情况怎么样?12月齿轮降价后,影响大不大?”马媛坐直身体,认真回答:“12月齿轮降价以后,利润下降了20以上,现在每月纯利润估计在100万左右,扣除22的税,净利润大概85万。不过车间生产比较稳定,工人的积极性也还可以,就是担心一月份如果再降价,利润还会进一步下滑。”
岳父点点头,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插话道:“仲昆父亲当初的决策是对的。那时候厂子刚盈利,不少人劝他把钱存起来或者搞点别的投资,他却坚持盖车间、买设备,扩大再生产。现在看到结果了吧?产品一降价,别的厂子扛不住,他们靠产量就能弥补差价,照样一个月能赚100多万。这就叫眼光,做企业不能只看眼前的利益。”
仲昆和马媛纷纷点头,认同岳父的话。父亲当初的坚持,如今确实成了厂子的底气。
接着,岳父话题一转,目光落在仲昆身上,语气变得严肃了些:“卞会计的事我已经处理好了。她星期一就去新单位上班。”他顿了顿,看了看马媛,又看向仲昆,“这件事你们俩今后不要再有芥蒂。卞会计已经向我保证,她今后不会再主动联系仲昆,更不会影响你们的生活。马媛这次做得不错,遇事沉着冷静,没有大吵大闹,像我的女儿。”
马媛轻声说道:“爸,我知道仲昆不是那样的人,事情说清楚就好了。”仲昆也松了口气,感激地看着岳父:“爸,麻烦你了,这件事让你费心了。”
岳父摆了摆手:“都是一家人,不说这些。”最后,他眼神郑重地嘱咐仲昆:“你下周要去南方出差,那些地方鱼龙混杂,不比咱们小城安稳,一定要注意安全。生意上的事,能谈成就谈,谈不成也没关系,千万别勉强自己,平安回来最重要。”
仲昆重重地点头:“爸,你放心,我会注意的。到了那边我每天给家里报平安。”
从书房出来时,客厅里的灯光温暖明亮。小燕已经困了,靠在岳母怀里打哈欠。马媛走过去抱起女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仲昆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满是愧疚。
清晨的雾霭还没散尽,仲昆家的厨房已经飘出了玉米粥的香气。岳母起得早,灶台边忙得脚不沾地——铝制锅里熬着黏稠的粥,笼屉里蒸着白面馒头和腌菜包子,案板上还卧着三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 “快起来吃,凉了就不好咽了。”岳母往马媛碗里添了勺咸菜,又把最大的那个包子塞给仲昆的女儿,“小燕多吃点,到爷爷奶奶家可没人这么早给你做早饭。”
仲昆三口匆匆扒完饭,马媛抱着女儿的小书包,岳母反复叮嘱:“到杨家庄路不好走,开车慢着点,让小燕在爷爷奶奶家乖点。”
仲昆应着,把妻儿扶上车,驶离了家。车窗外,晨练的老人提着鸟笼走过,路边的早点摊已经支起来,油条下锅的滋滋声混着吆喝声,是80年代末小城最鲜活的晨景。
到杨家庄父母家不过半个多小时路程。小燕一落地就扑进奶奶怀里,马媛帮着收拾东西,仲昆简单交代了几句行程,便不敢多耽搁——他得赶去火车站。后视镜里,母亲和妻儿的身影渐渐缩小,最后融进了晨雾里。
县城火车站不大,红砖砌成的候车厅有些陈旧,售票处排着不长的队,仲昆往前挪了两步,窗口里的售票员头也没抬:“去哪?”“郑州,今天上午的票。”“12点半有趟硬座,要不要?”仲昆点点头,递过去钱,接过那张印着郑州二字的车票。
离发车还有四个多小时,仲昆站在广场上犯了愁。候车厅里人声嘈杂,烟味和汗味混在一起,实在待不住。电影院门口挂着《红高粱》的海报,可他没心思看;旁边的游戏厅里传来摇杆撞击的声音,都是些年轻人在热闹,他一个三十出头的老板,凑不上前。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澡堂子舒坦——既能洗去一路风尘,还能躺下来歇会儿。
表哥的澡堂是老样子,进门就能闻到肥皂水和蒸汽的味道。搓澡师傅力道十足,把他后背的泥垢搓得簌簌往下掉,热水浇在身上,连日来的疲惫仿佛都顺着水流淌走了。11点钟,仲昆从澡堂出来,一层的餐厅飘来饭菜香,他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来碗米饭,一盘辣子鸡,再加个紫菜鸡蛋汤。”服务员应着,没多久就端了上来,辣子鸡的红油裹着鸡块,香气扑鼻,米饭是刚蒸好的,粒粒饱满,仲昆吃得满头大汗,心里却踏实得很。
吃完饭,仲昆开车返回火车站,把车停在了旁边迎宾饭店的停车场——这里收费不贵,还能照看车子。他拖着旅行箱,走进候车厅,没过十几分钟,广播里就传来了检票的通知。绿皮火车缓缓停在站台,车门打开,一股混杂着煤烟和汗味的气息涌了出来。车上人不算多,座位还空着不少,仲昆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把旅行箱塞到座位底下,从挎包里掏出那本翻得卷了边的《红与黑》。
书页泛黄,上面还留着他年轻时划的横线。于连和瑞那夫人的感情纠葛跃然纸上,仲昆看着看着,就想起了卞会计。那个总是穿着蓝色工装、梳着齐耳短发的女人,笑起来嘴角有浅浅的梨涡。他们曾在迎宾饭店312房间里偷偷约会,也曾在月光下说过悄悄话,可最后还是因为种种缘由分了手。那些情爱离舍,像刻在心上的印记,想忘也忘不掉,只能任由时间慢慢打磨。
火车“哐当哐当”地向前行驶,窗外的风景从城市变成了田野,绿油油的庄稼地一望无际。不知不觉,火车过了菏泽,车厢里的光线渐渐柔和下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仲昆揉了揉眼睛,困意袭来,便站起来沿车厢走动。刚走到连接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撞进眼帘——一身藏蓝色警服,肩章上的星花闪闪发亮,正是老同学王志。
“王志?”仲昆试探着喊了一声。对方回过头,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仲昆!真是你!”两人上学时是睡上下铺的好朋友,毕业后一个进了拖拉机厂当技术员,一个当了警察,好几年没见了。在火车上重逢,分外亲切,王志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这是要去哪?”“去湖南衡阳拖拉机厂考察产品,看看人家的技术。”仲昆答道,又问,“你呢?”“到郑州大学搞外调,”王志的神色严肃了些,压低声音,“最近社会有点乱,外出可得注意安全,尤其别跟大学生们讨论时局,少说话多办事。”仲昆心里一凛,点点头:“知道了,你也多保重。”
两人又聊起上学时的趣事,想起一起翻墙去看电影、一起在食堂抢饭的日子,都忍不住笑起来。聊了一会儿,仲昆看了看手表:“我行李还在那边车厢,先回去了,有空再聚。”
火车一路向西,傍晚七点,终于抵达郑州站。仲昆随着人流走出车站,广场上灯火通明,来往的人群熙熙攘攘,比县城热闹多了。他没多停留,直接奔向售票处,窗口里的售票员查了查:“晚上9点有趟始发到广州的火车,到衡阳有中铺,要不要?”“要!”仲昆毫不犹豫地买了票,握着这张新的车票,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
肚子饿得咕咕叫,仲昆在广场附近找了家兰州拉面馆。馆子里人来人往,师傅正在案板上“砰砰”地拉面,面条甩得又细又匀,下锅煮好后,浇上牛肉汤和几片卤牛肉,撒上葱花和辣椒,香气四溢。仲昆端起碗,吸溜着面条,热汤顺着喉咙滑下去,浑身都暖和了。
吃完面,仲昆拖着旅行箱回到郑州站的候车大厅。大厅里坐满了候车的人,有背着大包小包的农民工,有穿着校服的学生,还有抱着孩子的夫妻。广播里不时传来列车晚点和检票的通知,混杂着孩子的哭闹声和大人的交谈声。仲昆找了个角落坐下,把旅行箱放在脚边,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心里想着衡阳的拖拉机厂,想着即将开始的考察。夜色渐深,火车出发的时间越来越近,他握紧了手里的车票,静静等待着检票时刻的到来。
晚上八点三十分,郑州火车站的广播里响起清脆的女音,反复播报着南下列车的检票通知。仲昆随着涌动的旅客队伍缓缓前移,检票员手中的钳子“咔嚓”一声,像是为他此行的衡阳之旅按下了启动键。
踏上绿皮火车的瞬间,煤烟味与汗味交织的气息扑面而来。仲昆顺着过道艰难挪动,终于在硬卧车厢中段找到了自己的铺位。列车员将他的纸质车票换成一张硬卡纸铺位牌。他将旅行箱塞进铺位上方的行李架,动作轻缓却利落。做完这一切,他脱了鞋爬上中铺。火车缓缓启动,车轮与铁轨撞击发出“哐当、哐当”的规律声响,像一首单调却催眠的曲子,将仲昆连日来的疲惫渐渐抚平,他闭上眼睛,慢慢沉入了梦乡。
再次醒来时,车厢里的广播正循环播放着到站提示:“各位旅客请注意,前方到站是长沙车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整理好行李,做好下车准备。”仲昆揉了揉眼睛,伸手摸过放在枕边的手表,表盘上的指针已经指向八点多。他轻手轻脚爬下铺位,借着车厢连接处微弱的灯光简单洗漱,冰凉的自来水扑在脸上,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刚整理好衣角,火车便稳稳停靠在长沙站的站台上。
这是个大站,站台宽阔整洁,来往的旅客络绎不绝。仲昆随着人流走到站台边缘,深深吸了一口气——北方早已是寒风凛冽、草木枯黄,而这里却依旧秋意绵绵。道旁的香樟树还披着浓密的绿叶,风里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与家乡干燥的冷空气截然不同。他低头踩了踩脚下的水泥地面,坚实而温暖,突然就想起了毛主席年轻时代写的那首《沁园春·长沙》,末尾两句“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在脑海中回荡,竟与自己此刻的心境莫名契合。此行肩负着配件厂前途的重任,前路未卜,却也藏着无限可能,这份忐忑与期许,恰似词中那份指点江山的豪情与迷茫。
站台的广播响起开车提示时,仲昆才回过神来,快步返回车厢。火车缓缓开动,窗外的湘江大地铺展开一幅秋日画卷:金黄的稻田连绵起伏,远处的青山笼罩着一层薄雾,湘江如一条碧绿的绸带蜿蜒流淌。但仲昆无心欣赏这美景,满脑子都是齿轮的轮廓。从原材料采购时的钢材选型,到蜡模制作的精度把控,再到铸造环节的温度控制,最后经过车、铣、磨等一系列机加工流程,每个步骤他都谙熟在胸。这些日子配件厂的利润逐步下滑,要在现有流程中压缩成本,早已触及瓶颈,难有突破。唯一的出路,就是找到一种生产流程相近、但利润更高的齿轮产品。而衡阳拖拉机厂作为湘南地区知名的农机生产企业,其使用的齿轮型号繁多,或许能从中找到新的商机——这便是他此行的核心任务,只是要摸清对方所有齿轮的规格、性能与采购渠道,绝非易事。
列车一路向南,穿越过一个个城镇与乡村。车厢里的旅客换了一批又一批,有人高声谈笑,有人低头打盹,唯有车轮撞击铁轨的声响始终未变。仲昆靠在窗边,时而翻看产品手册,时而闭目沉思,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可能遇到的问题与应对方案。
下午两点多,广播里终于传来了期待已久的声音:“各位旅客,衡阳车站到了,请下车的旅客携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有序下车。”仲昆精神一振,迅速收拾好东西,随着人流走出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