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部落的人大都睡了，基本上。
阿草起身，没发出一点声响的离开石室，赤足踏在冰凉的石道上，她没有走向后山涯壁，而是折向另一条路径。
穿过曲折幽暗的甬道，尽头壑然开朗。
来到山中那鬼斧神工般的巨大裂口，下到温泉边，蒸腾的热气扑在脸上，却穿不透她体内盘踞的阴冷。
又往深处走，来到雾气弥漫的一隐蔽处。
她哆嗦着身子，颤斗着手，解开身上简陋的草衣和皮裙，任其滑落脚边。
迈入池中。
她曾对李洛说过，她喜欢泡泉，不仅是因为爱洁，更是因为这里的泉水足够暖和。
她开始向深处移动，水面渐渐没过膝盖，腰身，胸口，肩膀，下颌，她完全浸入泉水中，舒适的温热包裹上来，只馀湿漉漉的枯黄发丝漂浮在水面，像散开的水草。
她也曾对李洛说过，她喜欢温泉更深处，不仅是因为深处无人打扰，更是因为，越往里去，泉水便越是暖热，像能一直暖到骨髓里。
只是，今日不同往常，她依旧觉得水不够暖，不够热，甚至，比不得今日紧贴李洛背上，所感到的体温，她就这样，在昏暗的，沉默的，继续往更深处游去。
最后，从水下方，挤过一狭窄隐秘的水道，来到洞穴的真正尽头，这里别有洞天，有一方水潭，一道小型瀑布从上方岩隙垂落，流淌的不是冰冷山泉，而是滚烫的热流。
她来到小瀑布下，站起，仰头，热流落到她脸上，肩上，身上，全身上下，她吸了一口气，滚烫湿润的空气涌入肺腑，却依然压不住从五脏六腑渗出的寒意。
她不由又回想。
回想起那天那日那早晨。
她不小心滑倒时，他稳稳地，及时的，没入水中亦没有松开的，想到当时的接触，而后，有莫名的暖意开始从她身体中萌发，亦如电一般的……
她伸手紧紧按着自己的心口，却无法将某种自己也说不清，却知不应该有的悸动压下，她只能继续回想，还是那天，她和他聊的，相关生孩子的话题。
【……部落里有不少人……要比我更好更大更强……她们能给洛你生出更健康的孩子……】
她心口猛地一缩，刚刚所萌发的暖意，瞬间被更汹涌的，不知名的冰冷情绪淹没，以及，一种无处言喻的钝痛，她的手只能更用力按着，还想露出一道笑，只是，她怎么都笑不出，反而。
滴答……滴答……滴答……
哗啦！
她离开热流范围，将整个人沉入潭中，水面吞没了她，只有一串细密的气泡，不知是从她口鼻，还是眼眸中溢出的，咕咕地升向水面。
她在水下停留了很久，才，缓缓浮了上来，湿透的枯发紧贴着脸颊和脖颈，脸色在蒸腾的白汽中显得愈发青白，她伏在潭边浅水处，剧烈地喘息着，睫毛上挂满水珠，不知是泉水，还是别的什么。
呼……呼……
许久。
那急促的起伏才渐渐平复，她缓缓抬起湿漉漉的脸，小脸，嘴角努力地，一点点向上弯起，扯出一个淡淡的，同平日无异的笑脸。
目光移向潭边。
这有一大堆五颜六色的小石子，圆润，光滑，在蒸腾的水汽，和岩壁白石微光映照下，散发出柔和的光泽。
他曾向他们问过三个问题。
明面上是关于数，关于量的问题。
她回答出了第一个，便是她在这里，用这满地的小石子，一颗一颗摆出来，一遍一遍数出来的。
第二问题，她依然选择用这种方法，笨方法，虽然，她知道他，可能想要他们用别的方法，更简单的，毕竟，第三个问题，单是想想，就知道那数字庞大到令她头晕目眩，即使用尽这潭边所有的小石子，也难以计算。
【一万八千年……】
单单一个一个数，不算叠加，自己数一辈子，大概都数不完……不过，第二问题，她数不出，还是可以数出来的，于是她不再去想，只是专注眼前。
她开始摆第一百零一堆，一百零一颗……只要摆完一万八千颗就好……她能从一数到一百，听雨那天，她又从他那知道一刻钟的简单普通算法，知道有多少个一百……
有这就够了。
第二问题她相信自己还是能解出来的，也就说，自己还可以让他答应自己一件事……
……
阿草正慢慢书着石子。
某刻。
她捻起石子的手一僵，像感到了什么，停下所有动作，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尽管在这水声嘈杂洞中没必要。
而后。
她轻轻放下石子，缓缓向小潭外缘，远离瀑布的方向挪去，一直移到洞穴岩壁最边缘，她将耳朵，紧紧贴在了湿漉漉，长满滑腻苔藓的石壁上。
凝神，将全部天生的感知都集中于耳畔，她开始听到一些声音，隐隐约约的交谈声，有男，有女，音质被层层阻隔削弱，勉强可闻。
“……你们……看到了吗……今日那凶兽……又是一击毙命……”
“……洛……那小子……比我们料想的……还要强……”
“……那是我们部落的秘技……本该就属于我们的了……就差一点……一点点……巫那老糊涂……竟传给了一个外人……”
“……这有什么办法……”
“……以后怎么办……木子的事……若被他知晓……我们中现在谁有把握胜他……我们都得死……”
“……早说了……他昏睡那一个月……是最好的动手时机……”
“……小草守着……巫那老不死那时也还没死……谁知他当时，是不是假装动弹不得……”
“……归根结底还是你们不想对小草动手吧……她毕竟是叶子的女儿……换句话说也有可能是你们的女儿……我真的很想知道她具体是谁的女儿……”
“……应该是我的……”
“……我的……”
“……是我……”
“……我……”
“……真是难看……叶子具体什么时候回到……不尽快把那小子解决了……我夜夜难安……”
“……谁不是……”
“……不说了……早点做完……早点睡吧……”
“……”
随后。
交谈声音没了。
变成别的交流声音。
阿草也没有再听。
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