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惊喜?是惶恐?
还是那句被儿子“梦”到的话骤然成真带来的巨大冲击和恐惧?或许两者都有。
她猛地看向向她走来的弘昼,“额娘大喜啊!”
弘昼站在她面前,脸上噙着一抹微笑,并不明显。
他看着激动失态的额娘,然后,极轻微地,对她眨了眨眼。
那一眼,让耿氏的细细的哭声瞬间噎在了喉咙里。
她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攫住,呆呆地看着儿子那双虽然带着笑意,却过分清澈平静的眼睛。
一个荒诞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她脑袋里钻了出来,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消失不见。
心中更多的是她竟然“母凭子贵”了,也许儿子真的不凡。
入宫后这段时间,她也看清许多东西,虽然在后宫中天天唇枪舌战,但她自己的性子依旧有些软弱。
多数时间都是她神游天外,看着其他人唇枪舌战。
如今她成为贵妃,恐怕也是托了儿子的福。
但她将会是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也不知道其他人会怎样挤兑自己。
儿子的平淡让她知道,自己不能蜷缩在龟壳里,否则他们母子都会被当做软柿子。
瞧那吕氏,因为腹中孩子在守灵时候意外没了,便被皇上厌弃。
还有那芳贵人,入府后恩宠不断,不过因为孩子没了,如今已然被送到冷宫里。
后宫,远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只有壮大自己,才能保护好弘昼。
母子俩面对面而坐,耿氏叹息一声,“弘昼,额娘不会拖你后腿的。”
“额娘从来没拖儿子后腿,反而为了儿子付出良多,儿子希望额娘成为最尊贵的人。”
最后这几个字,仿佛是从弘昼嗓子眼里冒出来的,就是离他极近的耿氏也才勉强听到。
耿氏打破沉默,“弘昼,在御书房好好学习。”
“嗯,额娘。”
看着额娘没再露出惶恐的神情,弘昼离开永寿宫,回到御书房。
……
按照旧例,弘昼在御书房默写,待默写完《治河三策》的最后一字时,笔尖却不小心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墨迹。
侍立一旁的老翰林张廷玉接过纸张,目光扫过那工整中隐隐可怜风骨的字迹。
心里隐隐赞叹,眼神又落到弘昼微显苍白的脸上,终于忍不住轻叹一声,转向御座上的雍正,
“皇上,五阿哥于经史时务之见解,实在是妙啊,更难得的是这份沉静专注,非少年人所常有。”
雍正的目光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上抬起,落在那个安静立于案前的儿子身上。
弘昼垂着眼,身姿有些单薄,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
却与一旁昂然挺立、眉眼已初具锋芒的弘时形成微妙对比。
他记得前几日考校武学时,这孩子甚至未能拉开那把特制的弓,引得一旁侍立的几个侍卫眼中掠过不易察觉的轻慢。
“哦?”雍正放下朱笔,声音听不出喜怒,“弘昼,张大人夸你。你自己觉得,这治河之策,要害在何处?”
弘昼上前半步,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先规矩地行了礼,声音清晰却不高,
“回皇阿玛,儿臣浅见,治河之要,首在‘知势’。
知水势的凶猛无常,知地势的高低险易,知人力的有限和可聚之力,知钱粮之耗费当惜。
古法固然精妙,然时移世易,河道变迁。
若是只知遵循旧例,不知审时度势,因地制宜,恐事倍功半,甚至劳民伤财。”
他没有引经据典,也没有夸夸其谈,只平平道来,却恰好说中了雍正近来批复几份治河折子时内心的权衡。
雍正指尖在冰冷的玉扳指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依你看,河南巡抚所请增拨八十万两白银加固堤防,可否能行?”
“儿臣愚钝,未见河南近年来水患异常严重的详实奏报。
且去岁户部核算,河南库银应有结余。儿臣以为,或许应当让他先使用存银并征调百姓应急。
同时着河道总督衙门细细勘测堤防实情,再决定是否拨款,如此也可防虚报冒领,也不至于耽误了真正险情。”
有理有据,且切中了雍正最厌恶的“虚耗国帑”之弊。
雍正看着弘昼低垂的、浓密睫毛覆盖的眼睑。
忽然想起前几日熹贵妃耿氏来请安,似乎“无意”间提起弘昼读书经常到深夜,还细心整理了前朝水利得失的笔记。
那时他只当是母亲对幼子的寻常夸赞,如今看来……
“不错。”雍正终于开口,简短的两个字,却在寂静的御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张大人教导有功。苏培盛,将新进贡的那方砚台,赐给五阿哥。”
“儿臣谢皇阿玛赏赐。”弘昼跪下谢恩,姿态恭谨至极,身子却过于单薄。
但雍正瞥见他袖口下过于纤细的手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这副身子……
消息传到永寿宫时,耿氏正在修剪一盆秋海棠。锋利的金剪“咔嚓”一声,将一枚稍显颓败的花枝利落剪断。
“皇上赏了砚台?”她声音平稳,目光仍流连于花叶之间。
“是,主子。是皇上颇为喜爱的那方砚台。”
心腹宫女低声回禀,掩不住喜色,“听说三阿哥当时脸色就不大自在,似乎很羞恼。张大人可是当着皇上的面,把咱们五阿哥好一顿夸呢。”
耿氏将东西放在一旁,用宫女递过来呢丝帕慢慢擦拭着指尖,
“弘昼身子弱,皇上问话时,他可还撑得住?”
“听御前的小太监说,五阿哥应答如流,身子也并无大碍。”
就算宫女这般说,耿氏眼中也掠过一丝尖锐的心疼,随即被更深沉的决心覆盖。
她想起那日密谈,儿子清亮而坚定的眼睛。
“额娘,儿子不怕吃苦,也不怕招人忌惮。只怕……额娘为了护着我,永远要在这后宫角落里,对着谁都要低头。”
“皇上近年颇重务实干才,不喜空谈。你既藏不住,那便不必再藏。
只是记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的‘体弱’,有时便是最好的障眼法。”
母子间无需多言,便已明了彼此心意。
“去把本宫库里那支上好的老山参找出来,配上些温和的药材,晚些时候给五阿哥送去。叮嘱他按时服用,读书也不必太过耗神。”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