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向冰魄洞。黎明的微光给山石草木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灰,却驱不散心头那交织着狂喜与紧张的寒意。洞口的守卫弟子见到谷主和姑爷带人急匆匆赶来,立刻让开道路。
冰魄洞内,寒气依旧,但气氛却与往日死寂不同。柳不言正坐在冰台旁的矮凳上,一手搭在薛慕华的腕脉上,眉头微蹙,专注地感知着。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韩爽立刻停下,放轻呼吸,目光急切地投向冰台上的人影。
薛慕华依旧静静躺着,面色苍白,但似乎……少了些那种深入骨髓的死寂感。他的眼睑确实在极其轻微地、间歇性地颤动,仿佛在努力对抗沉重的黑暗。置于身侧的手指,也比之前看到的那一下弹动更加明显,时而蜷缩,时而舒展,虽然幅度极小,却充满了生命挣扎的意味。
时间在几乎凝滞的寂静中缓缓流淌。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柳不言缓缓收回手,长长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
“如何?”韩爽几乎是屏着呼吸问出这两个字。
“神魂的自我封锁,确实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松动。”柳不言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也有一丝惊异,“就像是沉睡的人,听到了远处隐约的呼唤,开始尝试活动麻木的肢体。但距离真正醒来,还差得很远。而且……”他顿了顿,“这松动的契机,似乎……并非来自我们所用的药物或针法。”
“那是……”祁砚之敏锐地捕捉到关键。
柳不言看向韩爽,目光深邃:“或许,与你昨夜的行动有关。你们带回了什么?或者……经历了什么特别的事?尤其是与火罗教、北狄、或者万毒门核心之物相关的?”
韩爽心头猛地一跳,立刻看向蓝凤凰。蓝凤凰会意,小心翼翼地将那根缴获的骨杖双手捧了过来。骨杖在冰魄洞的寒气中,那暗红的珠子似乎黯淡了些,但依然散发着令人不适的邪异波动。
“昨夜我们突袭了一个万毒门的前哨,擒获了持此杖的老妪。她说到了‘尊者’,地图上还标出了五日后在七杀岭的接应点。”韩爽快速说道,目光紧紧盯着师父的面容。
柳不言接过骨杖,并未用手直接触碰那珠子,而是隔着衣袖,仔细端详杖身的符文和那颗搏动的暗红珠。他的面色渐渐凝重,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厌恶。
“好浓烈的怨煞之气,混杂了蛊虫精魄和邪毒烙印……此物与施术者心血相连,一旦离体或被毁,对原主反噬极重。那老妪怕是废了。”他沉吟道,“但这东西本身,也像是一个……‘信标’,或者‘印记’。它记录的不仅是控蛊法门,恐怕还有与更高层次存在的微弱联系,或者……某种被‘尊者’力量浸染过的独特气息。”
他抬头,看向冰台上的薛慕华:“薛老儿昏迷前最后遭遇的,很可能就是携带着类似气息,或者直接来自‘尊者’本人的攻击。这股气息,如同一个烙印,刻在了他神魂自我封锁的最外层。如今,同源(哪怕只是微弱同源)的气息再次出现——就是这根杖子——或许无意间触动了那个烙印,引发了他潜意识的反应,导致了封锁的细微松动。”
这个推测让众人心中一凛,随即又生出希望。如果“尊者”相关的物品或气息能刺激师父,那么是否意味着,沿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不仅是对抗外敌,也有可能找到唤醒师父的“钥匙”?
“师父……能感觉到我们在吗?”韩爽轻声问,俯身靠近冰台。
柳不言摇了摇头:“他的意识依旧沉在极深处,这种松动更像是……身体和残存神魂本能对‘威胁’或‘熟悉标记’的条件反射。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积极的迹象。说明他的‘神’并未彻底消散,依旧在黑暗中坚守,等待着契机。”
他起身,将骨杖还给蓝凤凰:“此物邪气太重,不宜久留谷中,尤其不宜靠近薛老儿。蓝姑娘,你说寨中前辈或可解读其中印记?”
蓝凤凰点头:“我婆婆或许有法子暂时隔绝它的邪气,尝试‘阅读’一点点残留的信息。但需要时间,而且不能保证成功。”
“尽快尝试,任何关于‘尊者’和敌人计划的线索都至关重要。”韩爽果断道,又看向柳不言,“柳前辈,既然师父对外界同源气息有反应,我们是否可以利用这一点,尝试进行更温和的引导或刺激?比如,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用特殊手法模拟或净化后呈现类似气息……”
“风险极大。”柳不言毫不犹豫地否定,“稍有不慎,可能不是引导,而是刺激那烙印爆发,彻底摧毁他脆弱的平衡。此事需从长计议,眼下,维持现状,加强温和滋养,稳固他这点刚刚萌发的生机,才是上策。”他顿了顿,“我会调整药方,加入几味安神定魂、固本培元的药材。另外,你每日以寒寂之力为他温养时,可尝试将意念更加平和地传递,多说说谷中近况,说说你……或许,他虽不能回应,却能‘听’到。”
韩爽用力点头,眼眶微热:“我明白。”
离开冰魄洞时,天色已大亮。晨光驱散了夜的阴霾,也让众人激荡的心情略微平复。希望虽然微弱,却如穿透云层的第一缕阳光,真切地照进了心里。
回到议事堂,气氛已然不同。老谷主可能苏醒的迹象,像一剂强心针,让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当务之急,是应对七杀岭之约。”祁砚之将话题拉回现实,指着铺开的地图,“五日后子时,敌人将在七杀岭接应援兵或重要人物。我们既然提前知晓,绝不能让他们如愿。”
“是打?是围?还是另有打算?”守静长老捋须问道。
韩爽走到地图前,手指沿着药王谷到七杀岭的路线缓缓移动,目光锐利:“若我们提前在七杀岭设伏,聚而歼之,自然是最直接的办法。但敌人也不傻,接应点必然选择易守难攻、便于撤离之地。七杀岭地势险要,我们人数虽不少,但精锐有限,强攻硬打,即便取胜,伤亡恐怕也小不了。而且,这很可能只是敌人计划中的一环,过早暴露全部实力,并非上策。”
“谷主的意思是?”白芷问道。
祁砚之眼中精光一闪:“你是说,冒充被接应者,或者……替换掉被接应者?”
“不错。”韩爽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万毒门这支前哨被我们端了,消息未必立刻传到后方。我们手中还有他们的密信、地图、信物(骨杖),甚至还有一个半疯的俘虏。利用这些,我们或许可以伪装成万毒门的人,在七杀岭‘接应’到敌人的援兵,然后……”
“然后反客为主,或引入瓮中。”唐显接口,声音冰冷,“此计可行。但需极其精细的伪装,对敌人内部联络方式、暗号、乃至行为习惯都要有所了解。那老妪已疯,骨杖印记解读需要时间且不确定,风险不小。”
“所以我们需要双管齐下。”韩爽思路清晰,“一方面,请蓝姑娘和唐长老全力协助,尽可能从骨杖和俘虏身上挖掘有用信息,尝试破解密信,模仿万毒门行事风格。另一方面,我们也要做好强攻和伏击的两手准备。七杀岭地形,我们需立刻派人详细勘察,设计几套不同的伏击方案。”
她看向祁砚之:“砚之,七杀岭的侦察和伏击阵地预设,交给你。人选要最精锐的,行动要绝对隐秘。”
“放心。”祁砚之点头。
“白师兄,谷内防务不可松懈,尤其是防备敌人声东击西,或者万毒门还有其他潜入手段。柳前辈所需药材,全力保障。”
“是,谷主。”
“守静长老,严、苏二位长老,谷内日常事务和弟子调配,还有与江南武林盟等盟友的协调,就拜托三位了。”
三位长老齐齐颔首。
“蓝姑娘,唐长老,”韩爽最后看向这两位特殊盟友,“解读骨杖、破解密信、研制针对性防毒驱蛊药物,以及……设计伪装方案,就仰仗二位了。需要什么,尽管提。”
蓝凤凰拍了拍胸脯:“包在我身上!我这就用秘法传讯回寨子,问问婆婆。这杖子虽然邪,但说不定能挖出点好东西!”
唐显则淡淡道:“伪装与用毒,唐门自有手段。三日内,给谷主一个初步方案。”
分工明确,众人各自领命而去。药王谷这部庞大的机器,在希望的微光与危机的压迫下,再次高速而精密地运转起来。
接下来的两日,谷内气氛紧张而有序。
蓝凤凰闭门不出,连同她那名叫岩刚的护卫,在唐显的协助下,对着那根骨杖和几封密信鼓捣个不停。不时有奇特的药味或蛊虫轻微的嘶鸣从他们临时占用的静室传出。
祁砚之亲自挑选了二十名最得力的手下,其中半数是朝廷精锐,半数是药王谷中擅长山地行动的好手,由他亲自带领,悄然出谷,前往七杀岭实地勘察。
韩爽则一边处理日常谷务,一边每日雷打不动地去冰魄洞为师父行针、温养,并絮絮低语,将谷中大小事务、自己的担忧与决心,都说给沉睡的师父听。她能感觉到,师父的气息似乎真的比之前更平稳了一点点,那偶尔的指尖颤动,也成了她每日最大的慰藉与动力。
柳不言调整了药方,亲自监督熬制,给薛慕华服用。他也开始尝试用一种极其温和的针灸手法,配合特制的安神香,缓缓疏导薛慕华郁结的气脉,稳固那丝松动的神魂。
第三日傍晚,祁砚之带着一身疲惫和山野的气息返回,带回了详细的七杀岭地形图和预设的几处伏击点方案。与此同时,蓝凤凰和唐显那边也有了初步进展。
议事堂内,灯火通明。
“七杀岭地势比预想的更复杂。”祁砚之指着地图上标注的红点,“主隘口形似葫芦,入口狭窄,内里却有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适合少量人马隐蔽和接应。但两侧山崖陡峭,密林丛生,我们可以在这些位置预设弓弩和滚石檑木。关键是如何将敌人引入隘口,而不是让他们在岭外平原完成接应然后迅速撤离。”
唐显摊开几张纸,上面是模仿万毒门笔迹重写的密信片段,以及几样小巧的、看起来阴森森的饰物和令牌仿制品。“密信用的是万毒门内部一种混合了虫纹和古篆的暗语,我和蓝姑娘合力,大概破译了六七成。主要内容是确认前哨已抵达指定区域,正在培育‘蚀骨瘴’和‘尸傀’,等待‘尊使’于七杀岭汇合,共举大事。落款是一个‘蝮’字印记。”
他拿起一枚仿制的、刻有扭曲蛇形的铁牌:“这是根据那老妪身上物品和骨杖纹饰仿制的身份令牌,注入一丝模拟的阴邪内力后,能散发出类似的气息。至于行为举止和联络暗号,从残留信息中只得到零碎片段,但我们根据万毒门一贯的诡秘阴森风格,设计了一套简化版,关键时刻或可蒙混一时。”
蓝凤凰则拿出一个小巧的竹筒,里面似乎有活物在轻轻蠕动:“我从骨杖残留的印记里,剥离出一丝非常微弱的、指向性的‘渴望’或者说‘召唤’感。这感觉指向北方偏东,大概就是七杀岭方向。持杖者似乎能通过这丝感应,在一定距离内辨认同源或上级的气息。我们可以尝试用特殊方法模拟或引导这丝感应,让前来接应的人更容易‘找到’我们。”
韩爽仔细听着,脑中飞快地整合信息。“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利用仿制的密信和令牌,冒充万毒门前哨残部,在七杀岭等候。利用蓝姑娘的方法,增强‘接应信号’,诱使前来汇合的‘尊使’及其部下进入我们的伏击圈。一旦他们进入隘口,便发动攻击,力求全歼或擒获首领。”
“计划可行,但变数很多。”祁砚之沉声道,“对方‘尊使’的实力、随行人数、警惕性都未知。一旦伪装被识破,就是正面硬仗。而且,我们无法确定,这是否是敌人唯一的接应点,或者是否有其他后手。”
“所以,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韩爽目光坚定,“伏击队伍要分作明暗两队。明队,由精于伪装和应变之人组成,携带仿制信物,在隘口内‘接应’。暗队,由你率领精锐,埋伏在两侧山崖和隘口外关键位置。一旦动手,力求迅雷不及掩耳。同时,谷内和外围防线必须保持最高警戒,防止敌人趁机偷袭。”
她看向众人:“此次行动,风险与机遇并存。若能成功,不仅能重创敌军一路,还可能擒获高层人物,获取关于‘尊者’和敌人全盘计划的关键情报,甚至……对唤醒师父也有帮助。我意已决,按此计划准备。具体人员调配和行动细节,还需仔细推敲。”
接下来的两日,是整个计划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准备阶段。参与行动的人员反复演练配合,熟悉地形图和伪装细节。蓝凤凰和唐显赶制出更多针对性药物和机关。祁砚之则带着暗队成员,提前分批秘密前往七杀岭预设阵地,进行最后的布置和潜伏。
出发前夜,韩爽再次来到冰魄洞。洞内寒气氤氲,薛慕华静静躺着,面容安详。
“师父,”她坐在冰台边,握住师父冰凉的手,低声诉说,“明日,弟子要去办一件大事。若能成,或许能斩断敌人一臂,也能离您醒来的‘钥匙’更近一步。您要好好的,等弟子回来。”
薛慕华的手指,在她掌心,似乎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韩爽微微一怔,随即用力握紧,眼中泛起湿意,却又带着无比坚定的光芒。
翌日,黄昏时分。
数十道身影从药王谷不同方向悄然离去,融入苍茫的暮色之中。韩爽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外罩斗篷,与祁砚之并肩走在队伍最前列。她腰间,除了青玉药杵,还悬着一枚仿制的“蝮”字铁牌。
身后,是经过精心挑选和伪装的“明队”,以及沉默如铁、杀气内敛的“暗队”先锋。
七杀岭,在八十里外,如同潜伏的巨兽,张开了漆黑的口。
夜色,如期降临。山风呼啸,掠过岭上嶙峋的怪石和枯树,发出如同鬼哭的声响。
药王谷的刀锋,已然出鞘,直指黑暗之心。而冰魄洞深处,一点微弱的意识,仿佛在无尽的沉眠中,感应到了什么,挣扎着,想要冲破那厚重如冰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