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息园藏书室的空气凝滞如琥珀。
那张羊皮纸摊在乌木长桌正中,幽紫色的字迹在晨光下缓慢蠕动。硫磺与时光腐朽的气息从纸面弥散开来,混着羊皮本身的腥臊,在空气中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韦赛里斯将手按在纸边。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以及更深处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脉动——那是魔法,古老而扭曲。
桌旁的人们屏着呼吸。
丹妮莉丝坐在韦赛里斯左手边。
她穿着简素的浅灰色长裙,银金色长发在肩头披散,晨光为她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但她的眼睛——那双遗传自坦格利安血脉的紫色眼眸——此刻正紧紧盯着羊皮纸上的字迹,瞳孔微微收缩。
她能感觉到。
不是通过知识或经验,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源自血脉的共鸣。那张纸上附着的力量,与她体内正在苏醒的“生命之火”截然相反——那是束缚,是停滞,是将鲜活的事物强行凝固在时光琥珀中的冰冷意志。
“三日后,日落时分。”
韦赛里斯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很平静,平静得象在念诵一份宴会菜单。
他抬起头,紫色眼眸扫过每个人的脸。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又冷了几度。
“陷阱。”里奥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干脆利落,“他们想把您引进巢穴。进去了,生死就不由自己了。”
“我知道。”韦赛里斯点头,“赞佐已经警告过。”
梅拉蕊轻轻吸气,星见者特有的空灵嗓音在室内回荡:“那么陛下的选择是?拒绝意味着开战,接受等于踏入未知。不朽之殿……那不是凡人该涉足的地方。”
韦赛里斯没有立刻回答。
他闭上眼睛。
意识沉入记忆深处——不是这个世界的记忆,而是另一个。属于张帆的、关于《冰与火之歌》原着的阅读碎片,那些模糊的文本,逐渐拼凑出一个关键情节:
她带着卓耿进入,火焰吞噬干尸,黑色心脏在龙焰中燃烧……
然后她逃了出来。
这个世界的魔法更强大,威胁更真实。但建筑结构呢?幻境机制呢?那条“右手边的门”的规则,会不会依然有效?
足够赌一把了。
“我们需要情报。”韦赛里斯重新睁眼,“关于不朽之殿内部的布局,幻境的运作方式,还有那些‘不朽者’——他们到底是什么。”
他看向梅拉蕊:“结社知道多少?”
梅拉蕊与萨索斯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有迟疑,有忧虑,还有一种学者面对未知领域时特有的、混合着恐惧与好奇的复杂情绪。
“我们的记载……很有限。”
她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暗红色丝带系着的羊皮纸。丝带的颜色像干涸的血,纸面泛黄,边缘有被火焰灼烧过的焦黑痕迹。展开时,灰尘与岁月的气息扑面而来,上面的文本是某种古老的高等瓦雷利亚语变体,字形扭曲如蛇行。
“这是三百年前,一位结社前辈留下的手记。”梅拉蕊的手指拂过那些褪色的字迹,动作很轻,象在抚摸易碎的蝶翼,“他叫埃拉诺斯·瓦提斯,曾是黑墙内最博学的历史学者。他穷尽一生探寻瓦雷利亚末日浩劫的真相,认为不朽之殿作为东方最古老的魔法中心,可能保存着关键线索。”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他贿赂了一名男巫公会的低级成员。换来的信息……支离破碎,但足够骇人。”
萨索斯清了清嗓子,接过话头。这位博学者的声音干涩而清淅,像粉笔划过石板:
“根据埃拉诺斯的记录,不朽之殿内部不是一个正常的建筑空间。它是……活的。”
“活的?”丹妮莉丝轻声问。
“或者说,是被某种强大力量扭曲的领域。”萨索斯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走廊的长度会变化,房间的位置会移动,门的数量时多时少——一切取决于进入者的意识、情绪、记忆。你越恐惧,迷宫就越复杂;你越执着,陷阱就越致命。”
藏书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吸气声。卡波喉结滚动,握紧了腰间的战斧。
“幻境呢?”韦赛里斯问。
“与时光相关。”萨索斯继续说,“埃拉诺斯收集到的传说分两类。一类叫‘过去之镜’,会映照出进入者最痛苦、最遗撼的过往片段,并加以扭曲、放大。另一类叫‘未来之纱’,会展示无数种可能的未来分支——有些美好如天堂,有些恐怖如地狱。目的都一样:让进入者沉迷、迷失,最终灵魂永远困在虚实之间。”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所有记载都有一个共同的、模糊的提示。”
“什么?”
“一句谚语。”梅拉蕊接口,灰色眼眸在昏光中闪铄着某种奇异的光泽,“‘在永恒迷宫中,右手通往真实。’埃拉诺斯在手记边缘注释,说这是他从那个男巫口中套出的唯一一句完整的话。但具体含义……没人知道。知道的人,要么没出来,要么出来后,再也没机会说。”
够了。
韦赛里斯心中有了轮廓。右手边的门——这条规则在这个世界依然有效,至少是重要的线索。男巫不会想到,一个外来者会知道他们圣殿最深层的秘密之一。
“那么‘不朽者’本身?”他继续问,“他们到底是什么?”
这次,梅拉蕊和萨索斯同时沉默了。
沉默持续了很久。窗外传来幼龙嬉闹的声音——贝勒里恩在追咬米拉西斯的尾巴,两头幼龙滚作一团,鳞片刮擦石板发出刺耳的声响。但藏书室内,只有人们压抑的呼吸声。
终于,梅拉蕊开口,声音轻得象怕惊醒什么:
“根据结社最机密的记载……他们可能不是‘活人’。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活人。”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莫大的勇气:
“有理论认为,不朽者是一群在漫长岁月中逐渐失去肉体、仅靠强大魔法维持灵魂存在的……古老存在。他们的躯壳已经干枯、腐朽,但意识被禁锢在某种特殊的‘容器’中。他们依靠一件圣物维持不朽——一件神灵的遗物。”
“神灵遗物?”韦赛里斯挑眉。
“传说如此。”萨索斯点头,“不朽之殿深处保存着一件来自陨落神灵的圣物,蕴含着不可思议的力量。不朽者通过它与某个古老的魔法阵连接,才得以跨越生死界限。但具体是什么神灵、什么圣物……记载已经遗失。”
韦赛里斯脑海中迅速拼接信息。
神灵遗物。魔法阵。
原着中丹妮莉丝烧毁的那颗黑色心脏——原来不只是魔法物品,而是某个陨落神灵的遗物?
“所以,”他总结道,“不朽者并非无敌。他们依赖圣物和魔法阵维持存在。破坏其中任何一个环节,都可能终吉他们的‘不朽’。”
“理论上如此。”梅拉蕊谨慎地点头,“但陛下,那是禁地中的禁地,必然危险到难以想象。更不用说那些扭曲的幻境……”
“我知道风险。”韦赛里斯打断她,“所以我们需要准备。”
他转向里奥:“从今天起,侦察队全天候监视不朽之殿。我要知道进出那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次异常。”
“明白。”里奥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随即身影无声消散。
“卡波,威尔士。”韦赛里斯继续下令,“本部战士进入最高警戒。所有入口增设双岗,所有饮食由专人试毒,所有人不得单独行动。尤其是丹妮莉丝和三条龙——”
他看向妹妹:“这三天,你和龙不要离开内庭。贝勒里恩它们已经能喷出火星,但男巫的手段防不胜防。”
丹妮莉丝咬了咬嘴唇。她想起那些被诅咒的人,想起莱雅手臂上暗紫色的瘀斑,最终重重点头:“我会小心的,哥哥。”
“梅拉蕊女士,”韦赛里斯最后看向星见者,“我需要结社所有关于破解幻术的资料——无论多冷僻,多荒诞。”
梅拉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郑重:“我会和萨索斯整理,今日内送到陛下书房。”
“那么,”韦赛里斯站起身,羊皮纸在他手中卷起,幽紫色的字迹被黑暗吞没,“三天时间。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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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在绷紧的弦上滑过。
萨索斯送来了七卷厚重的羊皮纸,堆在书房角落像座小山。韦赛里斯将自己关在里面,从日出到日落,只偶尔出来透气。当他再次出现在庭院时,眼中布满血丝,但紫色瞳孔深处,某种锐利的光芒越来越盛——像冰层下燃起的火。
他正在将理论转化为刀刃。
阿克祭司馈赠的古吉斯卡利知识,与黑色典籍中的瓦雷利亚原始符文,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融合。皮肤下的“龙炎护甲”微缩矩阵随着他的意念不断调整,符文排列像呼吸般明灭。
傍晚时分,他在内庭无人处进行了第一次试验。
右手抬起,掌心向上。意念凝聚——不是简单的火焰喷射,而是更精密的、针对“能量结构”的破坏。脑海中浮现出黑色典籍第二串行的符文数组:三十六个扭曲的符号首尾相连,构成一个完美的圆,圆心处是一枚形似破甲锥的火焰印记。
“嗤——!”
一道细如发丝、颜色接近透明的火焰从掌心窜出,只有尺许长,安静得近乎诡异。但它所过之处的空气发出玻璃碎裂的脆响,光线在火焰周围扭曲、折叠,仿佛空间本身被撕开了一道细微的裂口。
韦赛里斯收回手,喘息粗重。
这一击消耗的精神力远超预期,象有人用钝器狠狠敲击了他的后脑。但效果显著——这是专门针对“魔法结构”和“能量屏障”的破障之火。对实体伤害有限,却能瓦解大部分防护法术和幻术根基。
还不够。
他需要更多练习,更精准的控制。而且……他看向喷泉边。
是时候尝试下一步了。
“贝勒里恩。”他低声呼唤。
青黑色的幼龙抬起头。它已经长到中型犬大小,鳞片在暮色中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亮黄色的眼睛在昏暗中象两簇跳动的火苗。
韦赛里斯走到它面前,单膝跪地,平视幼龙的眼睛。
然后伸出手,轻轻按在幼龙头顶。
闭上眼睛。
意识深处,那一颗源自鲨鱼王灵魂馈赠的易形者天赋种子,开始微微发亮。他将注意力集中其上,尝试沿着某种无形的“频率”延伸出去……
没有成功。
与鲨鱼王那种直接控制动物的方式不同,他与龙之间的连接更加微妙、更加平等。不是驾驭,而是共鸣。
他换了一种方式——不再试图“侵入”,而是“邀请”。
脑海中浮现出红色的荒原,熊熊燃烧的葬火,丹妮莉丝抱着龙蛋步入火焰的身影,三条幼龙破壳而出的瞬间……那些记忆片段裹挟着炽热的情感:求生的决绝,守护的誓言,血脉相连的温暖。
贝勒里恩的身体猛地一震。
幼龙喉咙里的咕噜声变了调,变成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震颤的低鸣。它闭上眼睛,将头颅更紧地贴向韦赛里斯的手掌,鳞片下的肌肉微微绷紧。
然后,韦赛里斯“看见”了。
不是通过自己的眼睛,而是某种重叠的、双重感知——他依然能看到庭院、喷泉、渐暗的天色,但同时,视野中多了一层奇异的滤镜:所有生命都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丹妮莉丝象一团温暖的金色火焰,米拉西斯是柔和的乳白色光晕,瓦格哈尔则是深沉的墨绿……连墙角一丛野草,都透出淡青色的生机。
这是贝勒里恩的视角。
龙能看见生命的能量场。
更惊人的是,当韦赛里斯尝试集中注意力时,那些光芒的细节变得更加清淅——他能“看”到丹妮莉丝体内那股纯净的、如同初升朝阳般的“生命之火”在缓缓流转;能“看”到米拉西斯鳞片下魔法能量的细微脉络;甚至能“看”到瓦格哈尔眼中偶尔闪过的、仿佛穿透时光的深邃光芒。
成功了。
虽然不是鲨鱼王那种完全的控制,但这种“感官共享”已经足够。在不朽之殿的幻境中,如果能保持与龙的连接,他就能通过龙的视野看穿虚假,找到真实。
代价是剧烈的头痛和灵魂层面的疲惫。仅仅维持了十息,他就不得不切断连接,跟跄后退两步,扶住旁边的廊柱才站稳。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发黑,鼻腔里有温热的液体涌出——他抬手抹去,手背上留下一道暗红的血痕。
“哥哥!”丹妮莉丝从回廊那头跑过来,扶住他的手臂,“你流血了!”
“没事……”韦赛里斯喘息着,额头上渗出冷汗,但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只是需要……多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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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乘着香料古公会的鎏金马车来的,而是亲自驾着一辆运货的板车。车轮碾过风息园门前的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引来守卫们诧异的注视。
莱雅从驾驶座跳下来时,动作依旧利落,但眼睑下有抹不去的青黑阴影。她穿着深棕色的皮猎装,栗色长发扎成高马尾,但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显得有些凌乱。
“陛下,”她在书房找到韦赛里斯,行了个匆忙的礼,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亢奋与疲惫,“您要的东西,大部分齐了。”
她递上一份清单。
韦赛里斯接过,快速扫过:
圣檀木灰烬——三十磅。
银粉——五十磅。
发光真菌粉末——二十磅。
野火——六罐。
“野火只有这么多。”莱雅解释,声音有些发干,“这东西在魁尔斯是违禁品,炼金术士公会被男巫盯得很紧。
我动用了父亲所有的黑市渠道,又搭上三箱夷地香料,才从‘影市’弄到这些。而且……”
她顿了顿,栗色眼眸中闪过一丝不安:
“购买发光真菌时,出了点问题。卖家是个从烟海回来的探险者,手里只有五磅存货。我出双倍价钱,让他去联系其他货源。他昨天傍晚出发,说今早一定回来。但现在……人不见了。”
韦赛里斯眼神一凝。
“男巫?”
“很可能。”莱雅咬了咬下唇,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几岁,“发光真菌只产自烟海边缘的‘荧光洞窟’,那是男巫公会拢断的资源。黑市流通的每一盎司,理论上都在他们监控之下。那个探险者要么被抓住了,要么……”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也就是说,男巫现在知道我在大量制备‘光尘’。”韦赛里斯放下清单。
“我……”莱雅低下头,“我是不是打草惊蛇了?”
“迟早的事。”韦赛里斯摇头,“他们邀请我进入不朽之殿,本就不指望我毫无准备。知道我在准备对抗手段,反而可能让他们……轻敌。”
他看向莱雅:“你做得很好。这些材料足够制备大量光尘,也能让战士们提前熟悉使用方式。”
莱雅松了口气,但眼中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点头:“那我先去仓库清点货物。”
“等等。”韦赛里斯叫住她,“你父亲那边情况如何?”
莱雅的表情黯淡了一瞬。
“父亲……很焦虑。”她低声说,“香料古公会昨天又有两人病倒,征状和之前碧玺兄弟会的人一模一样——高烧,幻觉,皮肤出现紫色瘀斑。红神庙的祭司来看过,说是‘被阴影之眼注视’。”
她向前走了一步,距离近得韦赛里斯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汗水和柑橘香水的味道。
“陛下,”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颤斗,“他们是在示威。通过诅咒各商会的重要人员,展示他们即使失去千座之殿的席位,依然有能力让整个魁尔斯瘫痪。这是在逼所有势力……重新考虑立场。”
韦赛里斯静静地看着她。
这个女孩看透了男巫的策略。用恐惧重新确立权威,用孤立逼迫目标就范。而他自己,就是那个被孤立的目标。
“回去告诉你父亲,”他背对着她说,声音平静得象在陈述一个事实,“我会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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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的方式在当天下午就开始了。
韦赛里斯让里奥带着制备好的第一批光尘,分别送往碧玺兄弟会和香料古公会。
“撒在病人周围,尤其是头部。”他亲自示范——将淡金色的粉末从特制的细孔皮袋中均匀抖落,在空中形成一片薄雾,缓缓沉降,“光尘无法解除诅咒,但能干扰负能量的侵蚀,延缓征状恶化。另外,所有重要人员的居所周围也要撒上,形成防护圈。”
这位“深绿之眼”今天穿着深蓝色丝袍,左手上那枚巨大的碧玺戒指在阳光下闪铄着深邃的绿光。他的表情比往常更加凝重,眼中是真实的感激。
“陛下慷慨。”他深深鞠躬,“那三个管事已经稳定下来,虽然仍未苏醒,但至少不再说胡话,瘀斑也不再扩散。碧玺兄弟会不会忘记这份情谊。”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拖延。
光尘只能延缓,不能治愈。男巫的诅咒依然如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破解的唯一方法,就是彻底解决施咒者。
第三天清晨,坏消息还是来了。
韦赛里斯赶到香料古公会宅邸时,萨霍·普莱雅斯正站在女儿卧室外。
这位一向圆滑从容的香料总督,此刻象一夜间老了十岁。深紫色的丝袍皱巴巴地挂在身上,圆胖的脸上布满憔瘁的沟壑,眼袋浮肿,眼中布满血丝。他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见到韦赛里斯,他深深鞠躬,腰弯得很低,很低。
“陛下……”声音嘶哑得象砂纸摩擦,“求您……”
没有多馀的话。一个父亲的绝望,已经沉重到无法用言语承载。
“让我看看。”
韦赛里斯推开卧室的门。
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薄荷、甘菊、龙胆草,还有熏香燃烧后的烟霭。但所有这些气味,都压不住那股阴冷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渗出的寒意。那寒意不是温度上的冷,而是一种更本质的、属于“死寂”与“停滞”的气息。
莱雅躺在床上。
她穿着素白的丝织睡裙,栗色长发散在枕上,被汗水浸湿成一绺绺深褐色。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像熟透的果子,但嘴唇却呈现诡异的青紫色。她双眼紧闭,睫毛剧烈颤动,仿佛在噩梦中挣扎。
右手臂的衣袖被卷到肘部,露出的皮肤上,三道暗紫色的瘀斑如同扭曲的眼睛,正缓缓向周围扩散——边缘处已经出现细小的、蛛网般的黑色纹路。
最可怕的是她的呓语。
“……不要看……眼睛……好多眼睛在旋转……锁链……好冷的锁链缠着我的脚……”声音破碎而惊恐,完全不象平时那个明媚大胆的女孩。偶尔她会突然尖叫,声音短促凄厉,然后陷入更深的颤斗。
韦赛里斯在床边坐下。
他伸出手,掌心轻轻按在她的额头。皮肤滚烫,但触感深处却有一种诡异的冰冷——那是灵魂正在被侵蚀的征兆。
【感知视野】展开。
在意识层面的扫描中,莱雅的生命光点——原本应该是温暖跃动的琥珀色——此刻正被一股粘稠的、深紫色的负能量缠绕、侵蚀。
那能量如同有生命的触须,从三道瘀斑处深深扎入她的灵魂,象水蛭般贪婪吮吸。每吸一口,莱雅的光点就黯淡一分,而那些紫色触须就膨胀一分。
韦赛里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皮袋,里面是混合好的光尘。
他小心翼翼地将淡金色粉末撒在莱雅额头、胸口和手臂的瘀斑上。粉末触及皮肤的瞬间,发出极其轻微的“嗤嗤”声,像冷水滴上烧红的铁板。瘀斑扩散的速度明显减缓,黑色纹路停止了蔓延。莱雅的呼吸稍稍平稳了一些,呓语声渐弱。
但仅此而已。
诅咒没有被驱散,只是被暂时抑制。韦赛里斯能“看”到,那些紫色触须依然牢牢扎根在莱雅的灵魂深处,只是表面被一层淡金色的光尘复盖,活性被压制了。估算一下,大概能维持七天——七天后,如果诅咒仍未解除,侵蚀将继续,而且会更加猛烈。
“陛下……”萨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充满了绝望的期待,“能……治好吗?”
韦赛里斯沉默了片刻。
“暂时压制住了。”他最终说,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残酷,“但需要根源上解决。”
萨霍明白了。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那是商人在赌上全部身家时的眼神,但更深,更重,因为赌注是女儿的生命。
“香料古公会,”他缓缓说,每个字都象从牙缝里挤出,“从今日起,将全力支持陛下。船只、人员、资金、情报……一切。只要陛下能……救我的女儿。”
这不是交易,是乞求。
韦赛里斯看着这位父亲眼中深沉的痛苦,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权力游戏之下,终究还是存在着无法算计的情感。莱雅不只是香料古公会的千金,不只是他棋盘上的棋子,更是一个被父亲深爱着的女儿。
“我会尽力。”他说。
离开卧室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莱雅。
女孩在光尘的作用下暂时陷入沉睡,眉头依旧紧蹙,嘴唇无声地开合,仿佛在梦中仍与某种无形的黑暗抗争。窗外的晨光照在她脸上,将那些细小的汗珠映得晶莹,像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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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风息园时,已是正午。
丹妮莉丝在庭院里等他,怀里抱着米拉西斯。乳白色的幼龙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咕噜声,亮黄色的眼睛一直盯着韦赛里斯。
“哥哥,”丹妮莉丝迎上来,紫色的眼眸里满是担忧,“莱雅小姐她……”
“被诅咒了。”韦赛里斯简短地说,“光尘能延缓七天。”
“那七天后呢?”
韦赛里斯没有回答。
他望向庭院深处。那里,贝勒里恩正趴在喷泉边打盹,青黑色的鳞片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瓦格哈尔盘踞在廊柱的阴影中,墨绿色的眼睛半睁半闭,仿佛在审视着这一切——审视着这个人类世界永无止境的阴谋与挣扎。
时间不多了。
“准备一下,”他对丹妮莉丝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日落之前,我要去赴约。”
“哥哥!”丹妮莉丝抓住他的手臂,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斗,“你不能一个人去!那是陷阱——他们一定会——”
“我知道是陷阱。”韦赛里斯打断她,转身看着妹妹的眼睛,“但有时候,明知是陷阱也得往里跳。因为绕过去的代价……更大。”
他伸手,轻轻拂开她额前的一缕银发。动作很轻,象在触碰易碎的琉璃。
“而且,我不是毫无准备。”他低声说,声音里第一次透出一丝近乎温柔的坚定,“我知道他们不知道我知道的东西。我有火焰符文,有瓦雷利亚钢,有龙——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他们的弱点。”
丹妮莉丝咬紧嘴唇,泪水在眼框里打转,但她强迫自己没有哭出来。她想起红色荒原的火葬,想起哥哥从火焰中走出的身影,想起他说的那句话:“我们会活下去,丹妮。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那……”她的声音有些哽咽,“那你一定要回来。”
“我会的。”韦赛里斯点头,“在我回来之前,保护好自己和龙。风息园的防御就交给你和乔拉了。”
他没有说“万一”,没有说“如果”。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此行不过是去赴一场普通的晚宴。
但丹妮莉丝知道不是。
她看着哥哥转身走向藏书室,深色常服的衣摆在午后的热风中微微拂动,银色的长发在阳光下象一束冰冷的火焰。那个背影挺拔,孤独,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傲慢的决绝——那是坦格利安血脉深处的东西,是烈火与寒冰交织而成的宿命。
她抱紧了怀里的米拉西斯。幼龙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绪,用头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喉咙里发出安慰般的低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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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下午,韦赛里斯都在调整状态。呼吸,冥想,让精神力恢复到最佳。
窗外,阳光逐渐西斜,天空从炽白转为熔金,云层被染上血与火交织的颜色。魁尔斯三重巨墙的阴影越拉越长,像巨兽匍匐在地,张开了等待吞噬的嘴。
当最后一线阳光沉入城墙之后,韦赛里斯站起身。他推开藏书室的门,走向庭院。
所有人都等在那里。
乔拉、卡波、威尔士、里奥、梅拉蕊、萨索斯……还有丹妮莉丝,她抱着米拉西斯,贝勒里恩和瓦格哈尔跟在她脚边。幼龙们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不再嬉闹,只是安静地站着,亮黄色的眼睛盯着韦赛里斯。
没有人说话。
只有晚风穿过庭院,吹动旗帜,发出猎猎的声响。
韦赛里斯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最后落在丹妮莉丝身上。他微微颔首,然后转身,走向风息园的大门。
脚步很稳。
靴底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清淅而节制的回响,在渐浓的暮色中,像某种古老的、为赴死者敲响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