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字用印那日,耿武看着那份协议,手微微颤斗。
自己签下的,可能是压垮河北的又一根稻草,也可能是延续袁氏气运的唯一希望。
“耿长史,第一批三万石稻米、五千支箭矢,已开始在合浦装船。由我交州水师护航,不日即可起运北上。”
士壹向他通报了进度。
耿武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士燮再次一揖。
“士使君高义,武————铭感五内。他日若有机会,必当报答。”
士燮亲手扶起他,语气恳切。
“长史言重了。同为汉臣,理当相互扶持。还望长史回去后,转告袁大将军,务必坚持到底,莫负河北军民之望。”
望着耿武登船北去的背影,士燮脸上的温和渐渐敛去,化为一片沉静。
“北边这潭水,是越搅越浑了。”
桓邻低声道。
“浑水才好摸鱼。”
士燮转身,目光锐利。
“告诉苏怀,河北这条线,要牢牢抓住。袁绍这棵大树虽将倾,但树根盘错,还能挣扎许久。我们要的,就是在它彻底倒下前,吸足养分。”
“诺!”
“还有,刘备那边,再送一批金疮药和劲弩过去,走海路,经广陵。告诉他,稳住,曹操暂时还顾不上他。”
“是!”
送走耿武的船队,士燮在码头并未立刻离去。海风带着湿咸气息,吹动他深青色的衣袍。
“主公,三万石米、五千箭矢,不是小数目。袁本初真能靠这点东西续命?”桓邻站在身侧,低声问道。
他虽理解士燮的“拖延”之策,但心下仍觉这笔投资风险巨大。
士燮收回目光,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文节,你只看到了米和箭,却没看到我们借出去的是什么。是希望,是袁绍摩下那些人还能坚持下去的一丝幻想。有了这点幻想,他们就能在河北给曹孟德制造更多的麻烦。”
他转身,缓步向马车走去,语气沉稳,“更何况,那《交冀通商借款协议》才是关键。优先通行权,五年关税减免————只要袁绍还控制着一天河北,我们的商队就能更深地扎进去。苏怀在那边,会知道怎么利用的。”
桓邻恍然大悟,抚掌道。
“主公英明!此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是借款,实则是将我们的触角借着这股东风,更深地楔入河北。”
“即便将来袁绍败亡,我们凭借这份协议和已创建的商路,也能与新的河北之主有谈判的资本。”
“正是此理。”
士燮登上马车,“回府。接下来,该看看我们另一位客人”恢复得如何了。”
合浦城外,幽静庄园。
陈登服了张仲景亲自调配的汤药已有旬日,腹内那纠缠多年的痼疾去了七八分,脸色红润了许多,不再是病恹恹的苍白。
精神头一足,他便有些坐不住。
这一日,士壹前来探望,带来了一些北方的消息,自然略去了交州与袁绍借款的内核机密,只提了曹操官渡大胜,袁绍败退的局势。
陈登听罢,沉默良久,望着庭院中摇曳的笆蕉,叹道。
“曹孟德————果然成了气候。玄德公在广陵,怕是更难了。”
士壹宽慰道。
“元龙兄不必过于忧心。刘玄德有关、张万夫不当之勇,更有仁德之名,广陵民心依附,短期内当可无虞。我交州的海路,也始终是玄德公的一条退路。”
——
陈登点了点头,忽然问道。
“士太守,登近日在庄园附近走动,见百姓谈及州牧,皆发自内心尊崇,言其兴修水利、推广新稻、平定疫病、开设学宫————此等政绩,便是放在太平盛世,亦属难得。”
“登冒昧,想亲眼去看看这交州学宫,不知可否?”
士壹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陈登主动提出要看学宫,说明他对交州的兴趣已从单纯的养病,转向了探究其治理根基。
这是好事!
“有何不可?”
士壹笑道,“学宫祭酒许文休先生,乃海内名士,若知元龙兄到访,必倒履相迎。我这就去安排。”
交趾城,岭南学宫。
相较于北方学宫的庄严肃穆,岭南学宫更显开阔与活力。
新修的馆舍错落有致,巨大的水车在白龙江畔轰鸣,为工巧坊局域提供动力,也成了学宫一景。
陈登在士壹和得到消息赶来的士只陪同下,漫步于学宫之中。
只见廊下学子或捧书诵读,或三五成群激烈辩论,所谈不仅有经史子集,更有农工水利、数算律法。
“许祭酒提倡学以致用”,故而学宫除经学外,另设农、工、算、律、
医、商六科,选拔专才,充实州郡。”士只在一旁介绍,语气中带着自豪。
陈登看到一些学子甚至直接在学宫旁的试验田里观察占城稻的长势,记录数据。
更有在工巧坊匠师指导下,摆弄着水利模型。
这般景象,他在中原任何一家学宫都未曾见过。
“学宫刊印书籍,价廉物美,寒门学子亦能购置。”士壹指着不远处一座忙碌的印书坊说道。
陈登随手拿起一本新印的《交州农书》,纸张洁白柔韧,字迹清淅,内容深入浅出,记载了交州本地耕作、水利、防治瘴疫的经验。
他心中震撼更甚,这等普及教化、惠及民生的举措,其长远影响,恐比十万精兵更为可怕。
“士使君————真乃治世之能臣。”陈登忍不住再次感叹。
这一次,语气中少了些许客套,多了几分由衷的佩服。
正行走间,忽听前方一阵喧哗。
却见一群学子围着一个布告栏,议论纷纷。
“快看,州牧府新令,鼓励海贸商船探索南洋新航线,若有发现新岛屿、新航道者,核实之后,重赏!”
“还有还有,工巧坊悬赏能改进织机效率的巧思,一经采用,赏钱百贯,或可直入工巧坊为吏。”
“这交州通宝”真是好用,昨日我家中以旧钱兑换,成色十足,比那些剪边恶钱强太多了————”
学子们的议论声传入耳中,从上至下,充满了进取的活力。
这与北方诸候争权夺利、民生凋敝的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元龙兄,觉得我交州学子气象如何?”士只笑着问道。
陈登深吸一口气,郑重道。
“朝气蓬勃,心系实务。假以时日,必为交州栋梁。只公子年纪轻轻,便协助州牧处理政务,驰道贯通有功,未来不可限量。”
士只连忙谦逊道:“元龙兄过奖,只不过是遵循父亲教导,略尽绵力而已。”
看着士只不骄不躁的样子,再回想刘备那对尚且年幼的儿子,陈登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复杂情绪。
就在陈登于学宫感慨之际,交趾太守府书房内,士燮接到了一封来自糜竺的密信。
信中提到,刘备在广陵初步站稳,但兵力钱粮依旧紧张。
——
曹操虽主力尚在河北,却已派夏侯渊率偏师南下施压。
更让士燮注意的是,孙策在张昭、周瑜辅佐下,已基本稳定江东,对隔江相望的广陵,态度暖昧。
“孙仲谋————这是想坐山观虎斗,还是想趁机分一杯羹?”士燮指尖敲击着桌面。
“主公,孙策其志不小,绝不会坐视刘备在广陵坐大。或许,他可成为牵制曹操的又一枚棋子。”桓邻分析道。
“棋子?”
士燮轻笑,“只怕他也自认为是棋手。罢了,广陵之事,暂且让刘备和孙策去周旋。我们还有更要紧的事。”
他目光转向桓邻。
“苏怀那边有消息了吗?袁绍拿到第一批粮草后,情形如何?”
“正要禀报主公。”
桓邻精神一振。
“苏怀密信,袁绍得到粮草,虽不足以扭转战局,但确实稳住了部分军心,尤其是在郭图、耿武等人的力主下,袁绍已收缩兵力,打算依托邺城等坚城,与曹操打持久战。”
“曹操推进速度明显放缓。”
“好!”
士燮眼中精光一闪。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告诉苏怀,继续利用商路,尽可能多地收集河北情报,尤其是曹操兵力部署、粮道虚实。”
“必要时,可以给袁绍那边再透点风,但要做得隐秘。”
“另外,”
士燮顿了顿,声音压低,“让我们在荆州的隐鳞”,再加把火。刘表老了,蔡瑁张允又刚吃了败仗,内部该有点动静了。”
“属下明白!”桓邻会意,这是要让荆州继续乱下去,无暇他顾。
数日后,荆州襄阳。
州牧府内,刘表看着手中几份来自不同渠道的密报,眉头紧锁。
一份是蔡瑁哭诉交州水师狡诈,倚仗弩箭与岸防,致使荆州水军受挫,请求增拨钱粮,打造更大楼船复仇。
另一份则是匿名投递,内容直指蔡瑁、张允指挥无能,嫉贤妒能,排挤如文聘等宿将,才导致水师新败,更隐隐提及黄祖昔日射杀孙坚之功,暗示蔡、张二人德不配位。
还有来自北方的消息,曹操官渡大胜,声威震天,下一步是继续平定河北,还是南下荆州,朝野议论纷纷,人心惶惶。
“皆是无能之辈,祸乱之源!”刘表将密报狠狠摔在案上,气得咳嗽起来。
他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最怕的就是这种内忧外患的局面。
蒯越、蒯良兄弟在一旁,交换了一个眼神。
蒯越上前一步,低声道。
“主公,当务之急,是稳定内部。蔡、张虽有小过,然水军仍赖其统领。不如稍加安抚,令其戴罪立功。对外,则需谨守门户,加固城防,同时————或可遣使往许都,向曹操示好,以观其变。”
“向曹操示好?”
刘表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看着案上那些令人心烦的奏报,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也罢————就依异度之言吧。”
交趾,工巧坊。
溪娘看着刚刚测试完毕的新一代强弩,射程又增加了二十步,且弩机结构更加简化,更利于批量生产。
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吩咐副手。
“按此图样,全力打造,优先装备水师及郁林边防。
“诺!”
她走到造纸工区,那里堆放的洁白纸张又高了一摞。
随手抽出一张,对着光看了看,均匀度、轫性都已达到极佳水准。
“坊主,州牧府下令,要求加大产量,除了供应学宫和官府,还要储备一批,说是————可能有用。”负责造纸的匠头汇报。
溪娘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她只知道,主公要的,她尽力去做便是。
这交州,就象一台不断加速的战车,而工巧坊,便是为其提供动力的内核之一。
送走耿武的船队一月有馀,交趾太守府的书房里,士燮便收到了一封来自河北的密信。
信是苏怀亲笔,字迹比往日更加潦草急促,显然北边局势已到了紧要关头。
“主公,耿武带回的第一批粮草箭矢已运抵邺城,袁本初如久旱逢甘霖,虽杯水车薪,却也勉强稳住了部分军心。郭图等人借此大肆宣扬,言交州乃忠义之邦”,袁军士气为之一振。”
“然曹操攻势未减,已分兵数路,蚕食冀州外围。袁绍收缩兵力,欲凭坚城固守,拖延时日。”
“属下依主公之策,已借《交冀通商借款协议》之便,令我交州商行迅速渗透,如今在邺城、南皮等要地,皆已设立分号,收购战马、生铁,畅通无阻。”
“另,河北世家见袁绍得我交州援助,态度亦有所松动,暗中与我接触者日众。此皆赖主公深谋,以商路为刃,破河北之局!”
士燮放下密信,微微一笑。
“忠义?呵,乱世之中,利益才是最好的粘合剂。”
侍立一旁的桓邻抚须笑道。
“主公这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着实高明。袁本初只道是雪中送炭,却不知我交州商旗所至,便是将来兵锋所指之先声。”
“兵锋所指尚早,”
士燮摆摆手,目光沉静。
“眼下要紧的,是让这条商路彻底活起来,成为扎在河北的一根刺,让曹操如鲠在喉,却又拔之不易。”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
“传令苏怀,商行行事需更加低调隐秘,收购物资以战马、工匠、书籍图册为先,生铁次之。另,让他设法接触袁绍麾下那些不得志的文武,尤其是————沮授、田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