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深谋远虑,邻不及也!”
桓邻由衷赞道,“此举不仅拖延了曹操,更为我交州未来北进,埋下了伏笔。”
“埋下伏笔尚早,但多留几条路,总归是好的。”
士燮放下笔,将指令交给桓邻,“立刻用密信发出,告诉苏怀,便宜行事,但务必守住底线。”
“诺!”桓邻接过指令,快步离去安排。
几乎就在士燮做出决定的同一时间,远在合浦养病的陈登,也通过自己的渠道,得知了北方的剧变。
他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手中捏着一封来自北方的旧部密信,手指微微颤斗。
“乌巢被焚————袁本初数十万大军,竟就此土崩瓦解?”他喃喃自语,脸上血色褪尽,满是痛惜。
虽然已离开徐州,但北方格局如此颠复性的变化,依旧让他感到心惊肉跳。
“元龙兄,何事如此震惊?”士壹恰在此时前来探视,见他神色不对,关切问道。
陈登将密信递给士壹,苦笑道:“北地惊雷,袁本初————完了。”
士壹快速浏览信件,心中亦是震动,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安慰道。
“世事如棋,乾坤莫测。元龙兄还需保重身体为重。”
陈登长叹一声,目光复杂地看向士壹。
“士太守,袁绍一败,曹操一统北方之势恐难阻挡。接下来,他的兵锋会指向哪里?荆州?江东?还是————广陵?”
最后两个字,他声音带着一丝颤斗。
士壹知道他所虑何事,沉吟片刻,坦诚道。
“曹操下一步,必是稳定河北,清除袁氏馀孽。然其挟大胜之威,对周边威慑倍增。刘景升懦弱,或可苟安;孙讨逆雄烈,必严阵以待。至于广陵————”
他顿了顿,看着陈登的眼睛。
“玄德公处境,确实会更加艰难。但我交州与玄德公盟约仍在,必要之时,绝不会坐视不理。”
陈登默然良久,忽然问道。
“登冒昧问一句,若曹操将来兵临交州,士使君————当如何应对?”
士壹闻言,脸上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这笑容并非狂妄,而是基于实力的从容。
“元龙兄请看,”
他走到窗边,指着远处港口隐约可见的“海蛟”帆影,以及更远处驰道上川流不息的车马。
“我交州虽偏安岭南,然非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水师可御海疆,步卒可守山险,府库充盈,民心安定。”
“曹操若来,我交州儿郎必叫他知道,岭南之地,非是他中原铁骑可任意弛骋之所!”
陈登看着士壹眼中那份豪情,再回想这一路南来的所见所闻,心中那份因北方败局而产生的惶惑,竟渐渐平复了几分。
这交州,或许真是一片不一样的天地。
交趾,工巧坊。
溪娘看着刚刚调试完毕、效率倍增的新式织机,脸上并无太多喜色。
她接到士燮密令,要求工巧坊在保障军械生产的同时,进一步提高葛布、麻布等民用物资的产量。
联想到北方传来的消息,她隐隐猜到了什么。
“坊主,州牧府又加订了五千匹葛布,说是要储备。”副手低声禀报。
溪娘点点头,清冷的目光扫过忙碌的工坊。
“将新织机优先用于葛布生产。另外,之前改良的麻纺机,也全力开动。”
“诺。”
她走到工坊一角,那里堆放着新造出来的洁白纸张。
——
随手拿起一张,触感柔韧。
主公要的,不仅仅是刀枪剑戟,还有这能积累实力的“软刀子”。
士燮那封关于“借款”的密令送出不过旬日,交趾太守府的书房内,已能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主公,港务司急报,一艘悬挂袁”字旗号的大型河北海船,已驶入合浦港。”
“来人自称是袁大将军麾下长史,姓耿名武,持袁绍手书及印信,言有要事求见主公。”
桓邻步履匆匆,呈上一份刚收到的绢帛急报。
士燮正在批阅关于各郡官钱庄运营情况的文书,闻言笔锋未停,只抬眼看了看桓邻,嘴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耿武?听闻此人是袁本初身边较为耿直敢言之士,竟派了他来。看来郭图那边借贷”的风声刚放出去,袁本初是真急了,连这等心腹都舍得派来岭南。”
他放下笔,拿起急报扫了一眼。
“手书上说什么?”
“措辞倒是客气,说是闻交州富庶,士使君仁德,特遣使通好,并商议共抗国贼曹操之事”。”
桓邻回道。
“共抗曹操?”
士燮轻笑一声,将急报丢在案上。
“败军之将,困守孤城,还想拉着我交州一起下水?这耿武来得正好,且让他看看,我交州是否是他想象中的蛮荒之地,我士燮又是否是他袁本初可以空言笼络之人。”
他略一沉吟,吩咐道。
“让士壹在合浦先接待着,按最高礼节,不必怠慢,但也无需过分热情。晾他两日,再安排他来交趾。”
“沿途,让他走刚修通的交趾—合浦驰道。”
桓邻立刻领会:“主公是想————让他亲眼见识一下我交州的底蕴?”
“光是看还不够。”
士燮眼中精光一闪。
“要让这位河北名士,从骨子里感到震撼,让他明白,如今是谁求着谁。去安排吧,等他到了交趾,我亲自见他。”
“诺!”
桓邻领命而去。
两日后,耿武在士壹的陪同下,乘坐着交州特有的四轮马车,行驶在平坦宽阔的水泥驰道上。
车窗外,是连绵的金色稻田,巨大的水车缓缓转动,将清冽的河水引入纵横的沟渠。
道路两旁,不时有满载货物的商队擦肩而过,车夫吆喝声、驼铃声响成一片,秩序井然。
耿武身着河北文士常见的深衣,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
他默默看着窗外景象,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这道路,竟如此平整坚固,马车行驶其上,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这水利,这田亩的规划————这哪里是传闻中瘴疠蛮荒的交州?
这分明是治世才有的景象。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士太守,此路————是以何物修筑?竟如此坚固平坦?”
士壹微微一笑,语气带着几分自豪。
“此乃我交州工巧坊特制之水泥”所筑,坚如磐石,不惧雨水。自交趾至合浦,如今三日可达。”
“三日?!”
耿武瞳孔一缩。
这等距离,若在河北,纵是官道,没有十天半月也休想到达!
这交州————他之前所有的想象,在此刻被彻底颠复。
沿途经过几处集镇,但见市面繁荣,店铺林立,百姓衣着虽不华丽,却也无褴缕之色,脸上多是安居乐业的满足。
更让他注意的是,交易多用一种崭新的铜钱,上面清淅地铸着“交州通宝”四字,流通顺畅,显然信用极佳。
“贵州————竟已自铸钱币?”
耿武忍不住又问。
“哦,此乃交州通宝”,为统一币制,便利民生所铸。”
士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今在交州六郡,皆可通行无阻。”
耿武默然。
自铸钱币,而且能推行全境,这需要的不仅仅是财力,更是强大的控制力和信誉。
这士燮,对交州的掌控,远比他预想的要牢固得多。
越靠近交趾城,耿武心中的震撼就越甚。
那高大坚固的城墙,城头巡逻士兵精良的装备和饱满的精神,城内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流,以及空气中隐约传来的工巧坊水力锻锤的轰鸣————
无不昭示着这是一个生机勃勃、实力雄厚的力量中心。
他原本带着的几分“上国使者”的优越感,在这一路见闻中,早已荡然无存o
交趾太守府,宴会厅。
士燮并未大张旗鼓,只设了家常宴席,作陪的也只有桓邻、士只等寥寥数人o
耿武被引入席间,只见主位上的士燮,身着深青色儒衫,面容温润,眼神平和,并无一方枭雄的逼人锐气,反而更象一位饱学鸿儒。
但他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度,却让耿武不敢有丝毫轻视。
“耿长史远来辛苦。”
——
士燮举杯,语气温和。
“北地风云变幻,袁大将军派长史前来,我交州蓬毕生辉。请满饮此杯,聊解旅途劳顿。”
“士使君客气,武,愧不敢当。”
耿武连忙举杯还礼,将杯中略显清淡却回味甘醇的米酒一饮而尽。
他放下酒杯,深吸一口气,知道戏肉要来了。
“士使君,武此番奉袁大将军之命前来,一是为通两家之好,二来————”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实不相瞒,我军在官渡受挫,粮草不济,曹操势大,河北局势艰难。”
“大将军闻交州富庶,士使君急公好义,故特遣武前来,恳请使君念在同为大汉臣子,共抗国贼的份上,施以援手,借贷粮草军械,助我军渡过难关。他日平定河北,必当厚报!”
他说得恳切,甚至将袁绍的困境和请求直接摆在了台面上。
士燮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酒杯。
旁边的桓邻适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惊讶。
“耿长史,袁大将军四世三公,雄踞河北,带甲数十万,怎会————况且,我交州僻远,物产有限,又要养兵安民,这骤然要筹措大批粮草军械,恐怕力有未逮啊。”
耿武心中焦急,知道对方这是在讨价还价,连忙道。
“大将军深知交州不易,愿以冀州未来盐铁之利为抵押,只要度过眼前难关,必有厚偿!”
士燮这时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
“耿长史,非是燮不愿相助。只是,借贷之事,关乎重大。空口无凭,未来之利,更是缥缈。我交州上下,亦需对百姓有所交代。”
他自光直视耿武。
“况且,曹操势大,已非昔日。袁大将军纵得粮草,又能支撑几时?若————
若事有不谐,我交州投入巨大,岂非血本无归?届时,又如何面对麾下将士与交州百姓?”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耿武头上,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士燮并非易于之辈,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那————士使君之意是?”
耿武的声音有些干涩。
“抵押需实在,条款需分明。”
士燮放下酒杯,语气转沉。
“我可设法筹措一批粮秣箭矢,以解袁大将军燃眉之急。”
“但,需以袁大将军控制区域内,所有与我交州商路之优先通行权及五年关税减免为抵押,并立下正式文书,用印为凭。”
“此外,借款需计利息,可按市价折算为河北特产,如战马、生铁、皮毛等,分期偿付。”
“若耿长史能做主,此事便可商议。若不能————”
士燮微微一笑,端起了茶杯,意思不言而喻。
耿武脸色变幻,心中挣扎。
这条件不可谓不苛刻,几乎是将河北未来的商贸利益拱手让出一部分。
但————想到邺城日渐空虚的粮仓,想到军中低迷的士气,他还有的选择吗?
他猛地一咬牙,站起身,对着士燮深深一揖。
“士使君条件,武————代大将军,应下了,只求使君能尽快调拨粮草,救我河北军民于水火。”
士燮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既如此,桓先生,你便与耿长史详细拟定条款吧。”
他吩咐完桓邻,又对耿武温言道。
“耿长史可先在馆驿休息,此事既定,燮必尽力筹措。”
送走心神激荡的耿武,士只忍不住低声道。
“父亲,这条件是否过于苛刻?万一袁绍事后反悔————”
士燮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淡淡道。
“他若能活到事后,反悔又如何?届时,我交州兵精粮足,商路在手,还怕他赖帐不成?”
“此刻雪中送炭,哪怕只是杯水车薪,也能让袁绍多喘几口气,多给曹操制造些麻烦。我们要的,就是曹操被牢牢拖在河北的时间。”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嘲讽。
“更何况,这位耿长史,是个忠直之人。他回去后,必会力劝袁绍履行约定。有时候,一个正直的敌人,比一个狡猾的盟友更有用。”
接下来的几日,桓邻与耿武就借款的具体细节进行了反复磋商。
耿武虽处处维护袁绍利益,但在交州展示出的财力和条款面前,节节败退。
最终,一份名为《交冀通商借款协议》的文书被拟定出来。
士燮看过后,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