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一刻,落日熔金漫染长街,戏园檐角的鎏金纹在馀晖里漾着暖光,散场的人声渐次淡去。
杜善仪扶着宋芜的手臂缓步踏出朱漆门扉,两人轻声说着方才台上的精彩桥段,眉宇间满是笑意。
正门前早有一辆马车静静候在那,马车周遭立着数名青衣侍卫,面容沉肃,腰配长刀。
几人脚步顿在原地,宋芜目光轻扫过近旁,一抬眼便见罗涣隐在侍卫队列里,目光隐晦朝她递来个示意的眼神。
车前垂首立着冯守怀。
那里面的人……
宋芜心里猛地一个咯噔,要完。
她满脸心虚,伸手要去拽身边人的手,杜善仪的手比她还哆嗦呢!
“还不上来,是要跟她一起走回去?”
车内传来男人低沉又带着几分威严的声音,吓得杜善仪腿一软。
原来方才不是眼花啊……
那一个多时辰前陛下怎么不进去抓人?
宋芜还未开口,便听杜善仪后知后觉‘啊’了一声,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眸中凝起几分茫然的困惑,“走回去?说的我?”
她有说过要走着回去吗!
她要是从这步行赶回行宫官院,腿都要断了啊!
冯守怀微微一笑,“县主,这是口谕。”
杜善仪:“……”报复,纯报复!
呜呜呜说来说去都怪她爹,没事克扣她银子做什么!
“你多保重。”宋芜讪讪一笑,抽出被这丫头死死攥住的手,给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今天晚上也自身难保。
磨蹭着像蜗牛似的挪动步子,几步的距离仿佛要走不到头,冯守怀躬了躬身,伸出手,“娘娘,您慢些。”
宋芜扶着冯守怀的手臂,踩上踏凳小心翼翼钻进车厢,一抬眼就对上男人冷冽的目光,吓得她瞬间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出。
车内静谧得落针可闻,只听见马车行驶时车轮滚动的声音。
宋芜磨磨唧唧坐在最边儿上,还时不时又往外挪一挪位置,头一回感觉原来马车里不放冰鉴也可以如此清凉。
赵栖澜扫了一眼她坐的地方,冷笑,“你怎么不干脆出去和冯守怀坐一起?”
宋芜心里嘀嘀咕咕,她倒是想,你以为她乐意在这里头如坐针毯啊?
可一时难受还是一晚上难受,她还是分得清的。
宋芜眨着雾蒙蒙的眸子,睫毛轻颤,嗓音裹着几分讨好,带着撒娇的黏意,“我这么久没看见陛下,自然十分想念,是一时一刻也不舍得分开的。”
话落抬眸望他,见他面色并未和缓,暗暗懊恼,这回怕是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了。
赵栖澜出宫匆忙,甚至常服还未换下,玄色暗纹锦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颀长,沉坐于马车软垫之上,脊背挺得笔直,周身气压低敛,扫过去的目光沉凝如墨,不怒自威。
良久,他拍了拍身旁,“过来。”
“我不去。”宋芜绞着手指,小声嘟囔,“离那么近岂非方便你了,我多不安全。”
这丫头如今不是小蜗牛了,胆大包天要上房揭瓦了。
赵栖澜眸底掠过丝浅淡笑意,转瞬又沉凝下去,眉头一皱,正要发作,马车却猛地一刹,骤然停下。
外头传来侍卫低斥与孩童惊惶的啼哭,惯性之下,宋芜身子狠狠往前跟跄,半个身子险些栽出车外,指尖抓空,心头一阵慌跳,“啊——”
危急之际,一只有力的大手陡然扣住她的手腕,力道沉稳,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顺势一拉,将她整个人稳稳揽进怀里。
宋芜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鼻尖抵着微凉的锦袍,能清淅感受到他胸腔有力的心跳,一时怔住,脸颊霎时烧了起来,连挣扎都忘了。
“怎么回事!”赵栖澜抱着她,向外冷喝一声。
冯守怀在外回道,“陛下恕罪,前面有个孩童突然跑了出来,险些撞上马车。”
“将孩童好生送回去。”赵栖澜脸色稍缓,低头看着怀里的宋芜,见她一副受惊的模样,语气不自觉软了几分,“没事了。”
马车再次缓缓前行,车内的气氛似乎也不再那么紧张。
“谢…陛下……”宋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赵栖澜怀里,她慌忙挣扎着起身,却被大手轻易按住,“还想跑哪去?”
“如今胆子大了,非但和杜善仪偷偷跑出宫,天黑都不知道回家,见了朕就要躲,朕是什么洪水猛兽?”
洪水猛兽都没这么吓人的!
宋芜缩着身子,低着头一声未吭挨训,赵栖澜不满她装鹌鹑,轻拍了下她腿侧,“出宫前教兰若欺君犯上时不是挺能说会道么?如今怎么哑巴了?”
宋芜被凶得委屈巴巴,又羞又恼,红着脸根本没脸见人,想问兰若她们怎么样了,又不敢问,生怕再火上浇油,脑袋一点一点快埋到自己膝盖里。
赵栖澜稳稳当当接住她下巴,指尖还无意识轻轻捏了捏,“说话,朕要是今日不出宫来捉人,你想歇在哪?戏园?客栈?”
“当然不是,我肯定要回宫的!”说到这宋芜来底气了,猛地抬起头就反驳,甫一对上赵栖澜那双无波无澜的墨眸,丁点儿的气焰顿时熄火了,声音细若蚊蝇,“那什么,本来想着午时便归的……”越说越没底气。
赵栖澜一把撩开马车帘子让她看个清楚,夕阳西下,已是黄昏,不让她捂着脸躲开,“说话,午时太阳在哪呢。”
宋芜:“……”低着头伸手摸摸索索赶紧把丢人的帘子扒拉下去。
“那不是时间过得太快了嘛。”她指尖攥着他胸前的衣裳,撅了撅嘴,水汪汪的杏眸满是控诉,“你凶我,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
“从我出来到现在你一直冷着脸说我!赵止渊,你变了!”
理不直气也壮的典型。
赵栖澜气笑了,语气凉凉,“是,朕不该凶你,朕该夸你。”
“夸你长街遇上惊马是运气好。”
“夸你偷偷溜出宫一个侍卫也不带是太聪慧。
“夸你看戏看得忘乎所以乐不思蜀是有心有肺。”
每说一句话宋芜的头就更低一分。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男人说话像刀子呢!
一刀一刀,刀刀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