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未央宫的宋芜脸色有些不对劲,赵栖澜将她圈在怀里温声问,“怎么了?方才用膳时不是还好好的?身体不舒服?”
“没有。”宋芜坐在他膝上,摇摇头,掰下他拇指戴着的玉扳指绕着玩儿,低低问,“陛下喜欢孩子么?”
赵栖澜脸贴着她侧脸,看不清她的神色,如实回,“朕不得先帝喜欢,对父子之情倒也没多大波澜,有麟儿降生时自然欢喜,但若说多么亲昵无间,爱子如命,满腔慈父之情无处安置,那定然是没有的。
这么看来,也许外人传的也没错,他就是这样冷血无情,亲情缘分淡薄的一个人。
不过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的帝王,哪有一位是尽心尽力亲自教导每一位皇子与公主的?
他子嗣单薄,至今唯有一子一女,莫说前朝皇帝二十几个皇子,单论先帝也皇子十馀位,就连最受宠的晋王也不过尔尔,难不成一一带在身边?
甚至皇帝逢年过节能记得赏下赏赐,问一句功课就已经是恩赏了。
曦和与赵恒长至今日,赵栖澜身为君父,对他们也可称得上一句,无愧于心。
宋芜眼神微动,“那我们之间……”
他环着宋芜的臂膀,握住宋芜细指,笑着侧眸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朕与玥儿的孩子自然是不同的,总归要日日带在身边教导,若能和玥儿长得相象就更好不过了,朕还从未见过玥儿幼时模样呢,肯定会很可爱。”
赵栖澜空暇时就会想他和玥儿的孩子会长什么样,只要一想到有一个结合他们二人长相的小团子仰着脸唤他父皇,他就能高兴得一晚上睡不着觉。
啧,这么看来方才的话也不对,他也并非亲情缘分淡薄嘛。
宋芜因为他这几句话闷闷不乐了一整日,赵栖澜见她蹙颜不舒的模样,也急得眉头紧皱。
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只以为是天气闷热,过于苦夏的缘故,更加快了去行宫的行程安排。
六月十七,溽暑浸京畿,赤日高悬天际,将皇宫的琉璃瓦烤得泛起灼眼金光。
辰时三刻,西华门缓缓洞开,先行的禁军铁骑列成双翼,玄甲映日,马蹄踏过金砖大道,溅起细碎尘埃,肃杀之气漫开。
紧随其后的,是三十六人抬的明黄龙纹御驾,辇顶缀满东珠与孔雀羽,随风轻摇,流苏帐幔垂落如瀑,遮住了辇内帝颜。
只隐约可见玄色龙袍的一角与鹅黄团花宫裙相缠的一角。
御驾两侧,御前侍卫执戈扈从,银枪上的红缨在烈日下猎猎翻飞。
其后跟随的是两辆妃位马车仪仗。
观京楼二楼处,有一身姿挺拔的男子临窗眺望,象牙白的锦袍泛着清冷光泽,冷面如霜望着远去的御驾。
“秉之,你看的什么如此入神?”
宋允泓放下酒壶,走近后顺着段少惟的视线望了望,恍然感叹,“陛下御驾离京啊,场面果然浩荡。”
段少惟薄唇紧抿,目光久久未曾收回。
她选秀入宫为妃,听闻颇受帝王宠爱,此行她也必然在其随行之列吧,倒不知两辆嫔妃马车,其中哪一辆有她的身影。
宋允泓早已习惯这位好友寡言少语的性格,也不知道这位刺史公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听说他要来京城拜德高望重的韩学究为师,非要一并跟来。
昨日拜师礼后,说好的今日来观京楼吃宴,人来了却象一尊石象一样冷冰冰站在这。
属实令人费解。
他仰头环视一圈,感叹,“虽说这观京楼非比寻常,但二楼雅间与三楼,却还是天壤之别。”
直至御驾渐渐在视线中消失,段少惟才将目光从妃嫔仪仗上收回来,转身坐在桌前,抬手倒酒,随口接话,“你去过三楼?”
“去过啊。”宋允泓接过酒盏道谢,脸上自得之色藏也藏不住,“你我初来京城那日,我与三堂妹来观京楼叙旧,你猜遇上谁了?”
观京楼三楼可非寻常达官显贵可去,便说段少惟他父亲,潭州刺史大人来京,也不敢夸下此等海口。
段少惟指尖摩挲酒杯边缘,沉吟片刻,“不知。”
“啧,你这性子还是这般无趣。”宋允泓手指点了点他,随后遥遥一拱手,满面红光,“自然是当今圣上与元贤妃娘娘了。”
段少惟手一抖,酒水洒出些许,他却顾不上这些,一把攥住宋允泓的手,“你那位四堂妹?”
“嘶嘶嘶疼……”宋允泓猛拍他手背。
段少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失态,仓皇收回手,理了理衣袖,“抱歉。”
宋允泓甩着手,狐疑瞧他,“你这人倒是奇怪,我堂妹圣眷正浓得封四妃,这事还是我见了陛下和娘娘后才得知的,你一听就知是我堂妹?”
段少惟冷若冰霜的脸上出现一道裂痕,低头拿酒杯遮掩住,语气淡淡,“道听途说罢了。”
也对,人家父亲是刺史大人,人脉消息定然是比他一个县令之子广的。
宋允泓暗自点头,长叹一声,感慨良多,“芜儿妹妹如今可大为不同了,与幼时寄住在我家里时天差地别,说一句脱胎换骨也不为过,若是如今你与她再见,怕是也认不出这就是小时候跟在你身后跑的小丫头了。”
段少惟眸子微怔,思绪好象也被拉回了好多年前,他父亲还未升任前,他在湘阳的时光。
他与宋允泓算是好友,虽年龄比宋允泓小几岁。
忽而有一日,宋允泓来私塾时,身后跟了个扎着双丫髻,穿着一身素白碎花衣裳的小丫头,说是他从京城来的堂妹,一直在家里养着,从未见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宋允泓年纪大了一旦回忆起从前就滔滔不绝,还是今日高兴酒喝多了的缘故,一桌庆贺拜师的宴席从头到尾就拉着段少惟说从前的事儿。
“唉,我还记得芜儿那丫头从小就喜欢跟在你身边,当时我很不服气啊,心想合该我是她哥哥啊,怎么能缠着你呢,你猜这丫头当时怎么跟我说的?”
宋允泓手掌搭在段少惟肩上,面露微醺之态,而向来爱洁的男人却没推开他,慢悠悠饮着酒一字不落复述,“因为秉之哥哥长得比二堂兄好看。”
“啊,你全都知道啊。”宋允泓微愣,挠了挠头,他本人都记不这么清楚了。
她说这话时段少惟也在门外听见了。
当时尚是少年的他有些羞恼,觉得男子怎能与好看、俊美这样的词挂上钩?岂非是轻侮?
谁知后来……成了镜花水月。
“你……你自小便冷着一张冰山脸,好似天底下的人都欠你几百两银子一样,也就芜儿不顾冷言冷语跟着你跑……”宋允泓脸上渐渐蔓上酡红,“哈哈,那丫头还说什么长大了要给你当娘子……嗝……谁知被你一句不知羞吼回去,就再也没提过这事儿……”
宋允泓双眼渐渐迷朦,侧着脸趴在桌子上,醉过去前还摇摇晃晃指着段少惟那张脸,揶揄他,“就你,难娶媳妇儿咧!”
说完就脑袋一歪,便彻底醉得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