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墨没搭理裴元那声颤抖的质问,只是将折扇随手插在后领子里,大摇大摆地跨进了德云楼的门槛——木门槛被他靴底蹭出两道浅灰印子,还沾着昨夜未干的雨水腥气。
裴元咬了咬牙,抱着那堆“铁证”,像个要去刑场救人的愣头青,一头扎进了这满是瓜子皮和浑浊茶香的声浪里——瓜子壳在鞋底下噼啪碎裂,混着陈年茶叶发酵的微酸与汗味蒸腾的潮热,直往鼻腔里钻。
台上的许墨,已经换了一副面孔。
那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袖口磨出了毛边,指尖拂过布料时能感到棉线打结的微刺感;手里那块惊堂木被他盘得油光锃亮,一敲下去,震得桌角积灰簌簌跳动,余音嗡嗡地在耳道里打转。
他把脚往板凳上一踩,身子前倾,那双原本清冷的桃花眼里,此刻盛满了市井的油滑与猥琐,像极了那个为了几文赏钱就能把祖宗十八代编成荤段子的江湖骗子——眼尾一道没擦净的胭脂红,在灯下泛着油腻的微光。
“列位,咱接着说那‘至尊骨’。”许墨嘿嘿一笑,指甲盖刮着桌面,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那声音尖利得像锈刀划过青砖,听得人后槽牙发酸,“都说那玩意儿能通天彻地,那是那帮写书的瞎吹!实际上呢?那是祝九鸦在乱葬岗捡的一根这就是猪大腿骨,那上面的花纹也不是啥咒语,那是被野狗啃出来的牙印!”
台下哄堂大笑,几个闲汉甚至笑得把茶水喷到了前桌人的后脑勺上——热茶溅在脖颈上,又烫又黏,那人一边骂一边伸手去抹,指尖带起一层薄薄的茶渍油光。
“那后来呢?不是说她用这骨头招来了鬼兵吗?”有人起哄。
空气里那种原本紧绷的、对未知的敬畏感,就像是被戳破的猪尿泡,正在这一声声放肆的嘲笑中迅速干瘪——笑声撞在斑驳的梁柱间,嗡嗡回荡,连悬在梁上的蛛网都跟着微微震颤。
许墨眯着眼,视线穿过沸腾的人群,敏锐地捕捉到窗外那层笼罩在京城上空、只有感知敏锐者才能察觉的淡灰色阴霾,正在一点点变淡,消散——那灰雾边缘泛着铅色冷光,退去时竟有细微的“嘶嘶”
恐惧源于未知,而荒诞是祛魅最好的猛药。
只要把神明拉下神坛,踩进泥里,再泼上一盆脏水,就没有人会再去祈求那危险的力量。
就在这时,角落里突然暴起一声怒吼,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波炸开的瞬间,桌上浮尘猛地一跳,连窗纸都跟着嗡鸣。
“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
裴元霍然起身,动作大得带翻了身前的茶碗,褐色的茶汤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地淌下来,打湿了他那双千层底布鞋——温热的茶水渗进粗麻袜里,又潮又沉,脚趾蜷缩时能感到布料吸饱水后的滞涩。
他双目赤红,手里死死攥着那卷泛黄的残页,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气,因为信仰被按在地上摩擦的剧痛——指节捏得发白,纸页边缘已被汗浸软,微微卷曲,散发出旧墨与霉斑混合的苦涩气息。
全场瞬间死寂,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连吊扇停摆的“咔哒”可闻,喉结滚动的咕噜声此起彼伏。
“这是我在黑市花了百金买到的《靖夜司旧档·残卷》!”裴元高举着那张脆得仿佛一碰就碎的黄纸,声音嘶哑而激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天启三年,凶巫祝九鸦,于断魂谷以自身肋骨为剑,引九天雷火,斩孽龙于野,血染红河三日不绝!’这是先烈以此身护佑苍生的铁证!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把这说成是骗局!”
他念诵那段文字时,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栗——尾音发颤,震得纸页微微抖动,墨字在昏光下泛出幽暗的紫褐反光。
那古奥的文辞仿佛自带一股苍凉的肃杀之气,瞬间压过了茶楼里的嬉笑怒骂——空气骤然变凉,连烛火都矮了半寸,灯芯“噼啪”细小的火星。
听众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对那个传奇时代的敬畏,又开始在眼底死灰复燃——有人下意识摸向自己左胸,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幼时听老人讲这段故事时的心跳余震。
窗外那原本消散的阴霾,竟隐隐有了重新聚拢的趋势——灰雾边缘重新泛起毛玻璃般的朦胧,远处屋檐滴水声忽然变得异常清晰,嗒…嗒…嗒…像倒计时。
不好。
这书呆子手里的东西是真的,上面还残留着当年战场的余威。
许墨眼底闪过一丝冷厉,面上却瞬间换了一副更加欠揍的表情。
他也不恼,反倒是从讲桌底下的破箱子里,慢条斯理地摸出一把白惨惨、寒光凛凛的“骨剑”。
那剑身通体惨白,边缘甚至还带着几分半透明的质感,看起来锋利无匹,透着一股子阴森森的邪气——剑刃离手三寸,皮肤便泛起细小的鸡皮疙瘩,仿佛有冷风贴着汗毛游走。
“哟,裴大人,您那破纸片子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许墨嗤笑一声,把那“骨剑”在手里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破空声“呼呼”剑锋撕裂空气的锐响刺得耳膜发胀,连鬓角汗毛都随之倒伏,“您说的是这玩意儿吧?‘斩龙剑’?我也有一把,还是昨儿刚出土的,热乎着呢。”
裴元愣住了,那剑……那剑上的纹路,竟然跟残卷里描述的一模一样!
还没等裴元反应过来,许墨突然把嘴一张,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仰起头,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把长达两尺的“骨剑”,硬生生地插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啊——!”女眷吓得捂住了眼睛——指甲掐进掌心的刺痛、睫毛剧烈颤动的痒意、喉间涌上的铁锈味,全被这声尖叫裹挟着炸开。
只见许墨喉结滚动,整把剑瞬间没入,随后他又一挺胸,“呕”地一声,又把剑完整地吐了出来,上面还挂着亮晶晶的唾液——唾液拉出细丝,在灯下泛着珍珠母贝似的微光,带着淡淡的麦芽甜香。
“看见没?江湖戏法,吞剑术!”许墨拿着那把刚从嘴里出来的剑,甚至还在袖子上擦了擦,一脸不屑,“这就是个道具!还斩龙?这玩意儿连切豆腐都费劲!”
说着,他双手握住剑身两端,稍一用力——
那看起来坚不可摧的“至尊骨剑”,竟然像一根面条一样,被他轻轻松松地折成了一个九十度的直角,然后又慢悠悠地弹了回来——弯折时发出类似湿竹片拗断的闷响,回弹的瞬间,剑身微微发热,像刚出锅的面食。
“软的?”
“这……这就是传说中的神兵?”
台下刚升起的那点敬畏心,瞬间被这滑稽的一幕击得粉碎。
“接好了您呐!”许墨手腕一抖,那把剑直接飞向了前排的一个彪形大汉。
大汉下意识伸手一接,入手温热、软糯,指头稍微一用力,甚至能在上面按出一个坑——那触感绵密微弹,像按进刚揉好的老面团,指尖还沾上一点微黏的、带着酵母微酸的湿气。
他一脸懵逼地捏了捏,茫然地看向四周:“这……这是啥玩意儿?咋跟俺娘蒸的大馒头一个手感?”
“噗——”不知道是谁先没忍住,笑出了声。
紧接着,爆笑声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淹没了整个茶楼——笑声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落下,混着茶香、汗味与面团微甜的暖香,在空气里翻滚。
“哈哈哈哈!馒头做的神剑!”
“笑死我了,裴大人拿个馒头当圣物,还要百金?”
裴元整个人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如纸。
他不信,他不信自己苦苦追寻的历史真相,竟然是如此荒唐的笑话。
那残卷上的每一个字都在燃烧,烧得他脸皮发烫——耳根滚烫,血管突突跳动,舌尖泛起胆汁的苦味。
“不可能!那是障眼法!”
裴元发了疯似的冲向那个大汉,想要抢夺那把“剑”查个究竟。
许墨眼皮一跳,这书呆子真要上手摸,肯定能摸出里面为了定型加的糯米粉和胶水,到时候穿帮了就不好玩了。
他脚尖极其隐蔽地在讲桌腿上一勾。
放在桌角用来润喉的一桶凉水,“哐当”一声翻倒在地,大半桶水好死不死,正正好好泼在了那个大汉怀里的“骨剑”水珠四溅,冰凉刺骨,打在裸露的手背上激起一片战栗。
奇迹发生了。
那把所谓的“上古神兵”,被水一浇,表面那层白色的涂料瞬间化开,紧接着剑身开始迅速坍塌、溶解,不到两个呼吸的功夫,就在大汉手里化成了一滩黏糊糊、白花花的……面糊——面糊温热微稠,散发出新蒸馒头特有的麦香,可那香气深处,却浮起一丝极淡、极腥的铁锈气,一闪即逝。
许墨猛地一拍大腿,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嚎:“哎哟我的午饭呐!这可是我昨晚揉了三个时辰的老面馒头,这下全泡汤了!”
“哈哈哈哈哈哈——!”
这下连最矜持的茶客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神圣的斩龙剑,变成了说书先生的一顿午饭。
所有的神秘,所有的传奇,都在这一滩面糊里彻底消解。
裴元呆立在原地,手里那卷残卷飘落在地,被一只踩着烂泥的脚印盖了个正着——泥印边缘还带着湿漉漉的青苔腥气,纸页吸水后卷曲发皱,墨迹晕开一小片深褐色的泪痕。
完了。
全完了。
他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
半个时辰后,后台。
外面的喧嚣已经散去,后台狭窄昏暗,充斥着一股发霉的木头味和卸妆油的香气——油膏里混着薄荷与松脂的凉意,吸入肺腑时带着微微的刺痛。
许墨瘫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攥着一块湿布巾,正在一点点擦去脸上那层厚厚的油彩——布巾粗糙的纤维刮过皮肤,留下微红的灼热感,油彩混着汗水在指腹凝成黏腻的褐色膏体。
随着那层市侩的伪装被擦去,镜子里露出了一张苍白而疲惫的脸。
他的眼神空洞,像是两口枯井。
他慢慢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骨片,上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但在那裂纹深处,原本流淌着的一抹猩红血色,此刻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刚才那一出“面团戏法”,彻底摧毁了人们对这件圣物的最后一点幻想。
没有了信念之力的支撑,它终于也要变成一块普通的死骨头了。
许墨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冰凉的骨片,指尖微微发颤——骨面沁着寒意,裂纹边缘却残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类似陈年血痂的微涩触感。
九鸦,你看见了吗?
这就是你要的结局。他们都在笑你,笑你是骗子,笑你是笑话。
这就对了。
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地……安息。
就在这时,那扇破旧的木门突然被人砸响了。
“砰!砰!砰!”
声音急促,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歇斯底里——木屑簌簌震落,门轴发出濒死的呻吟,震得案头半截蜡烛火苗狂跳,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许墨!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是裴元。
许墨叹了口气,将骨片重新贴身收好,整理了一下衣襟,起身拉开了门栓。
门外,裴元头发散乱,双眼布满血丝,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狼狈——额角青筋暴起,呼吸灼热而急促,带着浓重的、未散尽的面糊甜腥与绝望的咸涩。
他死死盯着许墨,胸膛剧烈起伏,手里还攥着一团从地上捡起来的、没化干净的面团。
许墨侧身,神情淡漠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仿佛刚才在台上那个嬉皮笑脸的人根本不是他。
“裴大人,进来喝杯茶消消气?”
裴元没有动,他举起手里那团黏糊糊的面团,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执拗。
“许先生,我知道这是面团,我也知道我今天像个傻子。”
他猛地往前一步,把那团面糊怼到了许墨鼻子底下,眼底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发现了最后真相的光芒。
“但是,你能告诉我吗?”
“为什么这团用来做‘午饭’的面团里……会有真正的、腥甜的人血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