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水里游呢。”
太和殿的金砖地泛着一股子阴冷的寒气,那是几百年磕头磕出来的包浆。
陈盛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臣参边关总制使卫渊,纵民掘地、私铸军械、擅改鱼鳞册!南疆十八寨如今只知有卫不知有君,家家户户焚香祭灶,却不拜君父!此乃谋逆之兆!”
他这一嗓子吼得极高,唾沫星子在透过窗棂的晨光里飞舞,像是喷洒的毒液。
满朝文武的眼珠子都定格了,呼吸声瞬间被掐断。
这是把天捅了个窟窿。
卫渊站在武官队列的末尾,眼皮都没抬一下,伸手弹了弹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今天没穿那身扎眼的麒麟甲,只着了一身素净的青衫,手里捧着个紫檀木的长匣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送礼的。
“卫爱卿,”御座上的皇帝声音听不出喜怒,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你怎么说?”
卫渊没说话,只是缓步出列。
他的鞋底叩击金砖,发出极其规律的“嗒、嗒”声,每一下都像是踩在陈盛的心跳上。
到了御阶前,卫渊把匣子往地上一放,“咔哒”一声开了盖。
没有金银珠宝,没有反驳的奏折。
匣子里整整齐齐叠着十片巴掌大的玻璃镜片,晶莹剔透,每一片底下都压着一张薄纸。
那是十张复印件——虽然这年头没复印机,但用透光法描摹再加上特殊的印泥,足以乱真。
纸上的字迹经由硝霜水处理,边缘泛着诡异的幽蓝。
“这是陈大人亲笔签发的八十七道‘西凉裴氏代垫边饷’批文。”卫渊的声音不大,带着股慵懒的劲儿,“原本都烧了,可惜,灰里也能刨出字来。”
皇帝微微欠身,那是感兴趣的信号。
掌印太监极有眼色,立刻端着烛台凑了过去,想让皇帝看清镜片下的字。
火苗刚凑近第一块镜片,怪事发生了。
原本光洁如冰的镜面上,随着热气升腾,竟缓缓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那不是倒影,而是像是从玻璃骨子里长出来的字——《癸卯年废铁处置档》摘要。
“遇热显影?”前排的一位老臣失声惊呼。
这是周谋士的手笔,用硝霜水在玻璃镀膜层做的蚀刻,冷时无痕,热时显形,字字如针,扎得陈盛眼角猛地一跳,冷汗顺着鬓角就下来了。
陈盛张了张嘴,刚想辩解这是妖术,卫渊已经转过身,看向站在角落里的刘宏。
“刘将军,你是行家,烦请验验,这玻璃片子是从哪儿出来的?”
刘宏大步上前,那是当兵的人特有的虎步。
他拿起一片玻璃,对着晨光眯起眼,粗糙的指腹在边缘断口处狠狠摩挲了两下。
“回陛下,”刘宏的声音像洪钟,“这玻璃色泽微青,断口有水波纹,含钒量极高。这是当年臣在军器监监造‘镇北枪杆’时特有的废料熔炼法。而且这淬火的纹路,是‘三浅一深’,正是臣亲手教出的那七名匠人的独门手法。这七人,五年前就失踪了。”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失踪的军匠,出现在了制造这玻璃的地方,而这玻璃底下压着的,是陈盛批给裴家的条子。
“臣妾有证!”
一道清亮的女声突然打破了死寂。
文官末座,韩晴猛地站了起来。
她左手食指上缠着厚厚的白布,显得格外刺眼。
她手里也捧着个小匣子,高高举过头顶。
“太医院《赤髓膏》三年出入库单,与镜片所载边关硝粟米损耗数,误差恒为零点三七!”韩晴走得飞快,步摇乱颤,“零点三七,恰是赤髓膏提纯的催化率!他们用边关的军粮损耗,填了太医院炼毒的坑!”
她冲到御阶旁,甚至顾不得君前失仪,一把掀开匣盖,取出一块镜片,狠狠盖在随身携带的一卷残破古籍上。
那是一本《瘴源考》。
早晨的日光斜斜地射进来,穿过那特制的镜片,发生了诡异的折射。
原本散乱的光线汇聚成一个刺眼的光斑,不偏不倚,正正落在那书页上的一行字上:
“朱砂可蚀银,亦蚀肺腑。”
铁证如山。
不是口舌之争,是算术,是格物,是无法抵赖的物理法则。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一名黑衣校尉捧着密封的竹筒冲到殿门口跪下。
“监察司主事张启急报!”
内侍接过竹筒,呈递御前。
皇帝抽出密信,只扫了一眼,脸色便沉得像暴雨前的乌云。
地牢里那六名铜牌持有者,五个招了,承认是西山官铁冶的监工。
剩下那个最硬的,在咬断舌头自尽前,嘶吼了一句话。
内侍战战兢兢地念了出来:“陈侍郎说……灶王爷不收香,只收账——可他没说,账本会自己走路!”
大殿里响起了倒吸凉气的声音。
卫渊笑了笑,从袖子里摸出一枚铜钱。
很普通的一枚开元通宝,但他拿捏的姿势很怪,两指夹着边缘,轻轻放在了御案的一角。
铜钱光亮的表面映照着大殿上方。
那里,蟠龙金漆剥落了一块,露出了底下暗红色的木头。
在铜钱的折射下,那块暗红显得格外狰狞,隐约能看出是一行未干透的朱砂批注,笔锋锐利。
“星沉则引信——陈盛手书。”
这原本藏在房梁之上的暗号,被一枚小小的铜钱,借着光影,硬生生拽到了天子眼前。
皇帝盯着那铜钱里的倒影,久久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他伸出一根手指,将那枚铜钱缓缓推到了案边,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这是弃子的声音。
陈盛膝盖一软,整个人晃了晃。
但他没有跪下求饶,反而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的软体动物一样,从宽大的袖子里,颤巍巍地抽出了一卷明黄色的卷轴。
那是圣旨的副本。
当年先帝授卫渊“世袭罔替”的那道诏书。
陈盛展开圣旨,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在诏书末尾的一处空白上,赫然写着一行极小的字,墨迹早已干透,透着股陈旧的杀气:
“此子若不除,北斗必倾。”
这是陈盛的笔迹。
他在向皇帝展示他的“忠心”——他贪污,他构陷,不是为了私利,是为了大统,是为了这把龙椅不被卫家掀翻。
卫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戏般的冷漠。
他忽然伸出手,越过御案。
群臣惊呼,以为他要行凶。
但卫渊只是取过了御案上那块翰林院新贡的琉璃镇纸。
那是一块浑然天成的水晶,通透无瑕。
他将镇纸轻轻压在了那卷圣旨之上,压住了那句“北斗必倾”。
日光穿过琉璃镇纸,被聚焦,被放大,形成一道极亮的光束,直直地投射在了陈盛的官袍前襟上。
那里绣着象征二品大员的麒麟纹。
光束不偏不倚,正好烧灼在麒麟的那双眼睛上。
刺眼的光斑仿佛两把利刃,将那麒麟的双目剜得空空荡荡。
“陈大人,”卫渊的声音很轻,却在死寂的大殿里清晰可闻,“你看,光太亮的时候,麒麟也是瞎子。”
陈盛死死盯着胸口那团灼热的光斑,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最终没能吐出一个字,身子一歪,瘫软在地。
朝会散去时,日头已经升到了正中。
卫渊走出宫门,并没有回府,而是径直上了停在宫墙拐角的一辆马车。
车里没有熏香,只有一股淡淡的海腥味。
“世子,成了?”驾车的周谋士低声问。
“陆地上的烂摊子算是收拾干净了。”卫渊靠在车壁上,闭着眼揉了揉眉心,“陈盛这颗牙拔了,接下来,该去会会那些真正的‘大鱼’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那是一张海图。
图上,东南方向的海域被朱砂圈出了一个鲜红的圆。
“据说,那边的风浪,比朝堂上还要大。”卫渊睁开眼,眸子里闪过一丝寒光,“听说有人在那边凑了个局,专门等着请我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