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柱持续了七息。
七息时间里,血池沸腾如熔岩,那张由血液构成的脸孔在林恩的瞳孔中不断放大、扭曲,最后凝固成一个近乎慈悲的微笑。九根晶柱的碎片在池水中沉浮,反射着暗红的光,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
温天仁的剑横在林恩身前,星魔气已经凝聚成实质的屏障,紫黑色气流与血雾碰撞,发出密集的爆裂声。他的额角青筋凸起——不是恐惧,而是极度专注下的本能反应。星魔剑的剑锋微微震颤,渴望着斩向那张脸。
林恩按住了他的手。
“别动。”声音很轻,轻得象怕惊扰了什么,“它在观察我们。”
血骸和十二名守卫已经跪倒在地。他们的额头紧贴地面,独角上的咒文疯狂闪铄,象是在承受某种巨大的压力。血骸的骨杖插在身前三尺,杖身裂开数道细缝,暗红色的液体从裂缝中渗出,渗入泥土。
第八息,光柱开始收缩。
那张脸孔随着光柱一同坍缩,从铺满池面的巨大轮廓,缩成一人高,再缩成拳头大小,最后化作一滴悬浮在空中的、纯净到极致的血珠。
血珠缓缓飘向林恩。
温天仁的剑锋上挑半寸。
“让它过来。”林恩说。
血珠停在林恩眼前三寸处,缓缓旋转。表面映出他的倒影——银灰色的瞳孔,锁骨处的钥匙印痕,还有瞳孔深处那毫不掩饰的研究欲望。
“血魂契约的具象化。”林恩伸手,血珠落在他的掌心,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万钧重量的质感,“能量纯度……百分之九十九点七。剩下的零点三是灵魂残渣,来自历代夜叉族供奉者的记忆碎片。”
他合拢手掌,血珠融入皮肤,在掌心留下一道淡红色的、类似眼睛的纹路。
纹路亮了一下,然后隐没。
跪在地上的血骸猛地抬头,血瞳中满是惊骇。
“你……你吸收了契约印记?”
“只是暂时寄存。”林恩摊开手掌,那道眼睛纹路再次浮现,“我需要它的波动频率做样本。放心,契约主体还在你们祭坛深处,这只是一道投影。”
他蹲下身,与血骸平视。
“现在,告诉我关于血魂大尊的一切。从契约签订开始,到它在各族留下的所有痕迹。”
血骸盯着林恩掌心那道纹路,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嘶声。许久,他才缓缓站起,骨杖拄地,身形比之前佝偻了几分。
“……跟我来。”
这次不是去血池,而是走向山脉深处。
十二名守卫留在原地,继续跪伏。温天仁收剑入鞘,但星魔气并未散去,依旧在周身盘旋,象一条随时准备扑出的紫黑色蟒蛇。
三人深入血雾。
越往深处走,空气越黏稠。岩石开始呈现半透明的质感,内部可以看见凝固的血流纹路。一些地方的地面裂开缝隙,缝隙中生长着暗红色的、像血管一样的藤蔓,藤蔓顶端开着苍白的花,花瓣型状像张开的嘴唇。
一刻钟后,他们停在一处洞穴前。
洞口被一层血膜复盖,膜面波动着,映出内部隐约的景象——那是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白骨搭建而成的图书馆。书架上摆放的不是书,而是一颗颗被水晶封存的、还在跳动的心脏。
“夜叉族的历史文档馆。”血骸用骨杖刺破血膜,率先走入,“所有重要记忆,都以心头血的形式保存于此。”
洞穴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大。
高耸的骨架上,成千上万颗心脏在黑暗中缓缓搏动,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潮汐。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防腐药水的混合气味。
血骸走到最深处的一个骨台前。
台上放着一颗格外巨大的心脏,足有婴儿头颅大小,表面布满金色的咒文。心脏的搏动极其缓慢,每一下都让整个洞穴微微震颤。
“这是初代长老的心。”血骸伸手,掌心贴在心脏表面,金色的咒文顺着他的手臂蔓延,“他亲眼见证了契约的签订。”
咒文亮起。
心脏上方浮现出一幅模糊的画面——
那是一片赤红的大地,天空悬挂着三轮血月。无数夜叉族跪伏在地,朝着天空叩拜。天空中,悬浮着一道模糊的身影。身影没有具体的轮廓,只是一团不断变幻型状的血雾,雾中隐约可见无数张脸孔在哀嚎、狂笑、咆哮。
身影伸出一只手。
手指点向夜叉族中最强壮的一位。那位夜叉的胸膛炸开,心脏飞出,落入身影手中。身影将心脏捏碎,血液化作无数细丝,刺入所有夜叉族的眉心。
画面到此中断。
“那是三万七千年前。”血骸收回手,心脏表面的咒文黯淡下去,“血魂大尊降临,赐予我族血道之力。代价是,每一代夜叉族最强者,都需在寿尽前将心头血供奉于祭坛,滋养大尊残魂。”
林恩静静听着,手指在虚空中划动,记录着数据。
“其他种族呢?”他问,“蜉蝣族?木族?天鸣族?”
血骸的血瞳闪铄了一下。
“……你都知道?”
“不知道。”林恩实话实说,“但既然血魂大尊需要滋养,就不可能只靠夜叉一族。灵魂残魂的维持需要庞大的能量源,单一族群的供奉远远不够。根据我的计算,至少需要五个以上中等规模的种族,持续供奉三万年,才能维持这种程度的残魂活性。”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如果这残魂还要尝试‘脱困’,能量须求会翻三倍。”
血骸沉默了。
洞穴里只有心脏搏动的声音。
“蜉蝣族。”最终,这位夜叉长老还是开口了,“他们有虫巢,可以批量培育低阶虫族作为血食。天鸣族……擅长音律,他们的灵魂波动更容易被转化。木族——”
他停住了。
林恩接过话头:“木族有生命古树,能提供最纯净的生命精华。而且木族擅长封印术,所以血魂大尊的残魂主体,就被封印在木族禁区的深处。但封印出现了裂缝,残魂开始通过契约反向渗透,试图挣脱。”
血骸盯着他,血瞳中的神色复杂难明。
“你到底是来研究的,还是来解谜的?”
“研究就是解谜。”林恩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枚银色阵盘,放在骨台上,“现在,我需要验证理论。”
阵盘展开,化作一道直径三尺的圆形光幕。
光幕中央浮现出木族禁区的立体模型——那是林恩根据之前观测数据构建的。模型中心,那枚“规则钥匙”的求救信号正在闪铄,频率被放大到清淅可辨的波形。
林恩抬起右手,掌心那道眼睛纹路再次浮现。
他将手掌按在光幕边缘。
眼睛纹路中渗出一缕血丝,血丝融入光幕,开始逆向追踪——不是追踪钥匙,而是追踪与钥匙产生共鸣的、所有同源的能量波动。
光幕上的画面开始变幻。
木族禁区为中心,无数条暗红色的细线向四面八方辐射。其中一条最粗的线连接着夜叉族血池,这已经验证。另外还有四条较细的线,分别指向不同方向。
林恩的目光锁定其中一条。
那条线指向西北方向,中途穿过一片标记为“虫类能量高度富集区”的局域——蜉蝣族领地。线的末端没入一片模糊的阴影,阴影中隐约可见建筑的轮廓,但那轮廓不断变幻型状,像活物在蠕动。
“蜉蝣族方向。”林恩说,“能量反应最强烈的一处次级源头。”
温天仁凑近光幕,盯着那条线:“这线……在动?”
确实在动。
不是普通的能量波动,而是像脉搏一样,有节奏地膨胀、收缩。每一次收缩,线的颜色就加深一分,从暗红变成接近黑色。
“它在主动呼应。”林恩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凝重,“血魂大尊的残魂不仅在被供奉,它还在通过契约反向渗透。每一次脉搏,都是它在尝试扩大对契约载体的控制。”
他看向血骸:“历代供奉心头血的夜叉族长老,晚年是不是都会出现神智异常、血液失控的征状?”
血骸的骨杖“咔”地裂开一道新缝。
“……是。”
“不是功法反噬。”林恩摇头,“是残魂在逐渐侵蚀他们的意识,试图查找更合适的‘容器’。你们每一代最强者的心头血,不仅滋养了它,也为它提供了接触新鲜灵魂的信道。”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个更残酷的推测:
“我猜,当侵蚀完成到某个临界点,那位长老就不再是长老,而是血魂大尊暂时操控的‘傀儡’。傀儡会主动前往禁区,尝试破坏封印——但都会被木族的祖树拦截,对吧?”
血骸没有回答。
但他的沉默已经说明一切。
洞穴里的心脏搏动声突然变得杂乱。一些封存较久的心脏表面开始浮现暗红色的斑纹,斑纹蔓延,水晶封壳出现裂痕。
“它在听。”温天仁的剑再次出鞘三寸。
“当然在听。”林恩收回手掌,光幕消散,“我们在这里讨论它,它通过所有契约载体都能感知到。不过没关系——”
他看向血骸。
“长老,我需要你的一滴心头血。不是供奉用的那种,是蕴含你当前灵魂状态的全样本。”
血骸的血瞳缩成针尖。
“你要做什么?”
“制作反向追踪的‘信标’。”林恩取出那支曾采集血池水的透明管,“血魂大尊能通过契约感知我们,我们也能通过契约逆向锁定它所有残魂碎片的位置。你的心头血是目前最活跃的契约载体之一,用它可以放大追踪精度。”
“然后呢?”血骸的声音嘶哑,“找到所有残魂碎片,然后?”
“然后决定是摧毁,还是回收。”林恩的语气平淡得象在讨论如何处理实验废料,“从研究角度,完整的上古残魂具有极高的分析价值。但从安全角度,一个试图脱困并侵蚀契约者的上古存在,必须被控制。”
他补充了一句:“当然,如果选择回收,夜叉族的契约会自动解除。你们不再需要供奉心头血,血道功法的反噬风险也会下降。”
这句话击中了血骸。
这位活了数千年的夜叉族长老,低头看着自己布满皱纹的双手,看着手背上那些暗红色的、像血管一样凸起的咒文。每一道咒文都是一次供奉留下的印记,也是侵蚀加深的证明。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一颗较老的心脏终于承受不住侵蚀,“砰”地炸裂,水晶碎片和干涸的血肉溅了一地。
血骸抬起头。
他伸出左手,五指并拢如刀,刺向自己的胸膛。
没有流血。指尖没入皮肤的瞬间,胸口裂开一道缝隙,一颗拳头大小的、暗金色的心脏虚影从缝隙中浮出。心脏每搏动一次,血骸的脸色就苍白一分,身形也更佝偏一分。
他抓住心脏虚影,用力一扯。
虚影脱离身体,在他掌心凝成一滴暗金色的血珠。血珠内部,隐约可见一个微缩的血骸在盘膝打坐,周身缠绕着密密麻麻的血色锁链——那是契约的束缚。
血骸跟跄后退,骨杖撑地才没倒下。他的气息瞬间萎靡,血瞳都黯淡了几分。
“拿去。”他将血珠抛给林恩,“夜叉族……受够了。”
林恩接住血珠,封入特制的银色容器。容器表面立刻浮现出无数挣扎的咒文,但很快被银光镇压。
“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林恩收起容器,转身走向洞穴出口,“解除契约的方法,三天后通过传讯符给你。”
“等等。”血骸叫住他。
林恩回头。
夜叉长老从怀里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暗红色晶石。晶石内部封存着一道不断嘶吼、冲撞的魂影,魂影的脸孔依稀能看出是夜叉族,但扭曲得不成样子。
“这是三百年前,我族一位被完全侵蚀的长老。”血骸将晶石抛给林恩,“他在彻底失控前,用最后的神智将自己封入血魂石。他说……他说听见大尊在呼唤一个词。”
林恩接过晶石,举到眼前。
魂影在晶石内疯狂冲撞,无声嘶吼。但通过那扭曲的面容,林恩读出了口型。
那是一个重复了无数遍的词。
“星……魔……”
温天仁的剑彻底出鞘。
林恩握住晶石,银灰色的瞳孔深处,数据流疯狂冲刷。
他看向温天仁,又看向晶石内嘶吼的魂影,最终望向西北方向——蜉蝣族领地的方向。
“原来如此。”他低声说,声音里有一种解开谜题的冰冷快意,“血魂大尊需要的不是普通容器。它需要能承载星辰之力、又能容纳心魔本源的载体。这样它才能在脱困后,同时掌控规则与混乱,真正重生。”
他收起晶石,走出洞穴。
温天仁紧随其后。
血雾在身后合拢,洞穴隐没。
两人站在赤红山脉的边缘,西北方向的天际线处,隐约可见一片蠕动着的、仿佛活物的阴影。
那是蜉蝣族的领地。
林恩取出那块封存着血骸心头血的容器,银光在掌心蔓延,开始构建反向追踪巫阵。
他低语,声音散在风里:
“血魂大尊的残魂……果然从一开始,就在挑选最适合的‘星魔载体’。”
温天仁握紧剑柄,剑锋上的星魔气沸腾如怒涛。
他笑了,笑得象要撕碎什么。
“那就让它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