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才堪堪泛起一丝鱼肚白,灰蒙蒙的寒雾像是一层洗不净的纱,笼罩着这座古老而沧桑的城市。
胡同口卖早点的摊位刚支棱起来,炸油条的油锅里冒出第一缕热气腾腾的白烟,混合着煤球燃烧的呛人味道,唤醒了沉睡的街巷。
西山大院。
刘伟民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身上披着件厚重的军大衣,大马金刀地坐在客厅的皮沙发上。昨晚的酒劲儿还没完全散去,他的眼底布满了红血丝,眼神里透着一股子没睡醒的烦躁和戾气。
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刚泡好的浓茶,茶叶梗子在水里打着旋儿。旁边,是一部黑色胶木电话机。
“咔啦——哗啦——”
他伸出手指,开始用力地拨动转盘。
“喂?刚子吗?”
电话接通,对面传来迷迷糊糊的声音,刘伟民没好气地吼道:“别睡了!太阳都晒屁股了!赶紧起来!”
“啊?民……民哥?这大清早的……”对面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少废话!带几个人,把车开出来,去老莫门口集合!我有急事儿!”
“出啥事了民哥?要带家伙吗?”对面一听语气不对,立马清醒了。
“带什么家伙?咱们是去讲道理的!带点趁手的就行,别弄那些吓人的玩意儿,显得咱们没素质。赶紧的,半小时不到,以后别跟着我混了!”
“啪!”
挂断。
再拨。
“喂?大彪?我是刘伟民。”
“哎哟,民哥!您吩咐!”
“把那辆改装过的212开出来,油加满。今儿个有大行动。”
“得嘞!是不是要跟哪拨人茬架?我这就叫兄弟们!”
“问那么多干嘛?到了你就知道了!肯定是替天行道的好事!记住了,把招子都放亮点,今儿这事儿关乎咱们老刘家的脸面!”
挂断。
继续拨。
随着一个个电话拨出去,沉睡的京城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信号惊醒了。
在各个大院,在某些不知名的胡同深处,一个个还在被窝里的年轻人猛地坐了起来。他们有的揉着惺忪的睡眼,有的兴奋地搓着手,有的嘴里骂骂咧咧却动作麻利。
穿衣服,套军靴,找车钥匙,出门。
他们都是平时跟刘伟民混在一起的兄弟,是京城大院顽主圈子里的中坚力量。在他们眼里,刘伟民就是及时雨,是带头大哥,是这四九城里响当当的老大。
民哥一大早亲自打电话摇人,语气还这么冲,那绝对是出了天大的事,或者是有了天大的乐子!
不到半个小时。
展览馆旁边的老莫餐厅门口,那个昨晚刘青山和于曼妮刚刚离开的地方,此刻已经停满了一排军绿色的吉普车。
bj212。
在这个年代,这就是身份的象征,是流动的图腾,权力的延伸。
车门打开,跳下来一个个穿着将校呢大衣、脚蹬大头皮鞋、甚至还有人戴着蛤蟆镜的年轻人。
他们大多身材魁梧,神情彪悍,嘴里叼着烟,互相递火,吞云吐雾间透着一股子旁若无人的嚣张劲儿。
冷风吹过,衣角翻飞,露出里面的国防绿军装,那种视觉冲击力,让路过的行人都不得不绕道而走。
“民哥!怎么个意思?”
一个留着寸头、满脸横肉的壮汉凑到刘伟民的车窗前,瓮声瓮气地问道,呼出的白气都比别人粗一圈:“大清早把兄弟们叫起来,这是要平了谁的盘子?还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咱们?”
刘伟民推开车门,跳了下来。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将大衣裹紧,环视了一圈周围这帮兄弟,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但眼底深处却跳动着兴奋的火焰。
“都来了?”
“来了!只要民哥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众人齐声应和,声势震天。
刘伟民冷笑了一声,从兜里掏出一盒中华,散了一圈,自己也点上一根,深吸一口,让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驱散了清晨的寒意,这才缓缓吐出。
“今天叫大家来,不为别的。”
他弹了弹烟灰,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像是一把出鞘的刀:“咱家兄弟,被人欺负了。”
“操!哪个裤裆没夹紧,把这么个玩意儿给露出来了?”
“谁啊?这是喝了几斤假酒,敢在咱们地盘上撒野?不想活了?”
“反了!真是反了!敢动咱们的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看他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
人群瞬间炸了。
这帮人平时没事还得在大街上横着走、想方设法找点乐子呢,更别提现在是自家兄弟,而且是刘伟民亲自盖章的兄弟受了气。
那简直就是火上浇油,一个个眼珠子瞬间充血,脖子上的青筋都蹦了起来。
有的狠狠地把刚点着的烟头摔在雪地上,用大皮靴碾得稀碎;有的把手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一脸的凶神恶煞;有的甚至已经转身要去车后备箱抄家伙了。
“民哥,你别着火啊!快说是谁?咱们这就过去,不把他家房顶掀了,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让他知道知道马王爷几只眼!在这个四九城,敢动咱们刘家的人,那就是打咱们所有人的脸!这面子要是不找回来,以后咱们兄弟还怎么在圈子里混?还不得被那帮孙子笑掉大牙?”
“大哥,只要你一句话,别管对方是谁,哪怕是天王老子,兄弟们也敢把他拉下马!不把他屎给打出来,算他早晨拉得干净!”
看着群情激奋、恨不得立马动手的众人,刘伟民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才是他要的气势。
“都别急,上车!咱们边走边说!”
他大手一挥,指向西北方向,豪气干云地吼道:“目标——燕京大学!”
“轰隆隆——”
五六辆吉普车同时发动,引擎的轰鸣声震碎了清晨的宁静,像是一群苏醒的野兽发出了咆哮。车队像是一条绿色的长龙,卷起地上的残雪和尘土,浩浩荡荡地向着海淀方向杀去。
车上。
刘伟民坐在头车的副驾驶,身后挤着刚子和大彪两个心腹。
车厢里开着暖风,混合着烟味和汽油味,有些呛人,但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涨。
“民哥,到底咋回事啊?”
刚子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问道,“咱家哪个兄弟被欺负了?不会是那个……你刚认回来的青山兄弟吧?”
他们这些人都知道,刘家最近找回了个大才子弟弟,刘伟民宝贝得跟什么似的,逢人就吹嘘。
“除了他还能有谁?”
刘伟民咬着后槽牙,语气里满是愤怒,当然,这愤怒是对着外人的:“昨晚青山给我打电话,说他在学校里被人威胁了。有个叫齐鹏飞的小子,仗着自己家里有点背景,是个什么司长的儿子,就在学校里横行霸道,欺男霸女。”
“齐鹏飞?没听说过啊。哪路神仙?”大彪在后座挠了挠头,一脸茫然。
“哼,一个铁道部司长的儿子,算个屁的神仙!充其量就是个土鳖!也就是在学校里装装大尾巴狼!”
刘伟民不屑地骂道,随即开始讲述那个经过他艺术加工后的版本,旨在激起兄弟们的同仇敌忾:“这小子,平时在学校里就不是个东西。昨天下午,他竟然把一个女同学堵在教室里,把门反锁了,想干那种禽兽不如的事儿!你们说,这是人干的事吗?”
“卧槽!流氓啊!”
刚子一听这话,方向盘都差点打滑,“这也太下作了!”
“可不是嘛!”
刘伟民越说越气,“得亏青山碰到了,听到动静,他一脚把门踹开,才把人给救了下来。这本来是见义勇为的好事吧?是大英雄吧?”
“那肯定啊!这是英雄救美啊!咱们兄弟就是局气!”大彪附和道。
“结果呢?”
刘伟民冷笑一声,眼神阴鸷,“那个齐鹏飞不但不知悔改,还反咬一口!他指着青山的鼻子骂,说他多管闲事,还说……”
刘伟民顿了顿,模仿着齐鹏飞那嚣张的语气,恶狠狠地说道:“还说要弄死青山!说要让他在燕京待不下去!说要动用家里的关系,让青山把牢底坐穿!还说刘家算个屁!”
“砰!”
大彪一拳砸在车座靠背上,震得车身都晃了一下,眼睛瞪得像铜铃:“他妈的!反了他了!”
“给脸不要脸!强奸未遂还有理了?还敢威胁咱们?还敢辱骂刘家?”
“弄死他!今天必须弄死他!让他知道知道谁才是这四九城的爷!”
车厢里的气氛瞬间被点燃到了极点。
这帮顽主虽然平时混蛋,但最讲究的就是一个义字,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欺负女人的下三滥。
更何况,受威胁的还是自家兄弟,还是刘家的脸面!
“民哥,你也别拦着。”
刚子从怀里摸出一把管钳,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待会儿到了地儿,我先废他一条腿,让他长长记性!让他知道以后见着咱们刘家的人得绕着走!”
“别急。”
刘伟民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眼神幽深,透着一股子算计:“打肯定是要打的,但咱们得打得有理有据。咱们是去讲道理的,是去教他做人的。先找到人再说。青山说了,要慢慢玩,别一下玩死了,那就没意思了。”
吉普车队一路疾驰,不到三十分钟就杀到了燕京大学南门。
门卫这会儿值班的是俩小伙子,刚端着茶缸出来准备溜达溜达,一看这阵仗,吓得手一哆嗦,差点把茶缸扔了。
这……这是要打仗吗?
五六辆军绿色的吉普车直接停在校门口,一字排开,堵住了大门。
这排场,连校长都没这么大!
刘伟民跳下车,根本没搭理门卫那惊恐的眼神,带着一帮兄弟就往校园里闯。
“哎哎哎!同志!你们找谁?登记一下!这是学校!”门卫硬着头皮喊了一声。
“找人!齐鹏飞!”
刚子回头吼了一嗓子,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把门卫吓得缩回了脖子,哪里还敢拦。
随即,众人开车浩浩荡荡地直奔男生宿舍楼。
到了宿舍楼下,正好是早自习时间,进出的学生不少。
看到这么一群穿着军大衣、戴着墨镜的社会青年闯进来,还都开车汽车,众人就知道这些人来头不小,不好惹,他们纷纷避让,眼神里充满了惊奇。
刘伟民随便抓了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学生,揪住衣领问清了齐鹏飞的宿舍号。
“走!上楼!”
一群穿着将校呢、踩着大皮靴的汉子,把楼梯踩得咚咚作响,整栋楼都被惊动了。不少胆大的学生探头探脑地出来看热闹,一看这群人的打扮,又赶紧把头缩了回去,生怕惹火烧身。
“砰!”
刚子一脚踹开了房门,门板撞在墙上,灰尘四起。
“齐鹏飞!给老子滚出来!”
屋里几个刚起床的学生被吓得从床上弹了起来,一个个裹着被子,瑟瑟发抖地看着这群从天而降的煞星。
“谁……谁是齐鹏飞?”大彪摘下墨镜,那双牛眼扫视了一圈,没发现目标。
“不……不在……”
一个胆子稍微大点的学生结结巴巴地指着一张空着的上铺,声音都在发颤:
“那……那是他的床……他……他昨晚没回来。”
“没回来?”刘伟民皱起了眉头,大步走上前,看了看那张床铺。
被褥都没打开,整整齐齐地叠着,上面甚至落了一层薄灰。床下的脸盆里也是干的,看来这小子平时也不怎么在宿舍住。
“他去哪了?”刘伟民揪住那个学生的衣领,冷声问道。
“我不……不知道啊……”
“齐鹏飞家里有钱,平时经常出去住,或者回家住……他很少在学校过夜的。大哥,我们真不知道啊,别打我们……”
“草!”
刚子骂了一句,松开了手,一脚踢在旁边的桌子,发出“咣”
“这孙子,跑得倒挺快!是不是收到风声躲起来了?”
这就尴尬了。
兴师动众,气势汹汹地杀过来,结果扑了个空?
这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让人憋屈得要命。
“民哥,咋办?去他家堵他?”大彪问道,“要不咱们去铁道部大院?”
“去个屁!”
刘伟民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他家住哪栋楼吗?就算知道,直接冲到部委大院去抓人?你当咱们是土匪啊?那是给老爷子惹祸!”
虽然他们是顽主,但毕竟也是有身份的人,不能干那种没脑子的事儿。冲进学校还能说是学生之间的纠纷,冲进机关大院,性质就变了,那是政治事件。
“那……咱们就在这儿干等?”
“等个屁!”
刘伟民从兜里掏出烟,点了一根,深吸一口,让自己冷静下来。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在燕京城,还能飞了不成?”
他眯起眼睛,看着窗外的雪景,脑子里迅速盘算着。
齐鹏飞昨晚被刘青山打了,青山说打得挺惨,牙都掉了。这种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受了伤肯定不会在外面瞎晃悠,也不会回宿舍受罪。
回家?
有可能。
刘伟民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分头行动!去找电话!”
“咱们这帮人,谁还没几个三朋四友的?谁还没点关系网?”
“既然是在燕京城,只要他还在喘气儿,就没有咱们找不到的人!”
他开始发号施令:“刚子,你给你那个在公安局的舅舅打电话,问问昨晚有没有接到报案,或者有没有关于齐鹏飞的消息!”
“大彪,你去找你在卫生局上班的表姐,让她查查各大医院的急诊记录!重点查外伤!尤其是脸被打烂的那种!”
“剩下的,给各个大院的朋友打电话,打听一下齐家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问问齐鹏飞那孙子死哪去了!”
“我就不信了,这孙子还能人间蒸发了!”
一声令下,众人立刻散开。
燕京大学虽然偏,但好歹是最高学府,找几个公用电话还是容易的。
很快,教学楼、办公楼、甚至是传达室的电话都被这帮人给占领了。
“喂?我是刚子!帮我查个事儿……”
“表姐!急事!帮我查个人,叫齐鹏飞……”
“喂?猴子吗?听说过齐家那小子吗?对,就是那个……”
一张无形的大网,以燕京大学为中心,迅速向着整个四九城铺开。
这就是这帮顽主的可怕之处。
他们或许不学无术,或许游手好闲,但他们背后所代表的关系网,却是盘根错节、深不可测的。每一个人身后,都站着一个家族,一个部门,甚至一个系统。
只要他们想,就能把整个燕京城翻个底朝天。
当这些人为了同一个目标动起来的时候,那能量是惊人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刘伟民站在宿舍楼下,抽着烟,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那些学生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就像看着一尊煞神。
十分钟。
仅仅过了十分钟。
远处,一个身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上带着兴奋的表情。
是大彪。
“民哥!民哥!找到了!”
大彪一边跑一边挥手,那个激动劲儿就像是发现了金矿。
“在哪儿?”刘伟民扔掉烟头,迎了上去。
“在医院!”
大彪喘着粗气,快速说道:“我表姐刚给我回了电话。她说昨晚半夜,确实有个叫齐鹏飞的年轻人送进了急诊,是从燕大这边拉过去的。”
“哪家医院?”
“协和!”
“协和?”
刘伟民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协和医院,那可是燕京最好的医院,也是高干病房最多的地方。这小子,还挺会挑地方,一般的伤可住不进去。
“伤得咋样?知道吗?”刘伟民追问了一句。
“具体不太清楚。”
大彪摇了摇头,“电话里没细说,就说是外伤,挺严重的,做了手术,现在已经转到外科病房住院了。”
“住院了?”
“对,住院了!”
刘伟民一听这话,心里的诧异多过愤怒。
他原本以为刘青山就是个文弱书生,顶多也就是给对方两拳,让对方挂点彩,流点鼻血就算了不起了。
毕竟文人嘛,手无缚鸡之力。
居然严重到要送急诊?
严重到要住院??
这哪里是打架?这分明是下了死手啊!
“看来……这小子昨天被青山揍得不轻啊?”
刘伟民在心里暗暗咋舌,甚至有点刮目相看。
自己这个弟弟,平时看着温文尔雅,没想到发起狠来,比自己这个当哥哥的还黑!比他们这些顽主还要狠!
打得好!
这才是老刘家的种!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雷霆万钧!
“哈哈哈哈!”
刘伟民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格外畅快,笑得周围的学生都莫名其妙。
“好!太好了!青山这手艺,没给咱家丢人!”
他猛地一挥手,转身走向那排吉普车,背影里透着一股子的兴奋:“既然他在医院躺着,那咱们就去给他送点慰问品!咱们去给他探探病!”
“走!直奔协和!”
“咱们去看看,这个被揍得住了院的齐大少爷,还有没有力气放狠话!还有没有胆子威胁刘家!”
“轰隆隆——”
吉普车队再次发动,带着更加凛冽的杀气,卷起漫天风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