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天还没亮。
何大清被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吵醒。
声音是从走廊深处传来的,很微弱,但在寂静的凌晨格外清淅。
是贾东旭。
那声音不象是疼,更象是……崩溃边缘的呜咽。
压抑着,却又控制不住地从喉咙里漏出来,像受伤的动物在垂死挣扎。
何大清坐起身,看向门上的小窗。
走廊里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线通过小窗,在牢房地面上投下一小方块光影。
呻吟声持续了大概十几分钟,渐渐弱下去,变成了细微的抽泣。
然后,是赵虎低低的、不耐烦的骂声:“闭嘴,再出声弄死你。”
抽泣声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
何大清重新躺下,却再也睡不着。
他想起傻柱。
如果傻柱没有被小叔带走去手术,如果继续瘫在四合院里,会不会有一天,也落到这种境地?
被更强的人欺负,被践踏尊严,最后无声无息地死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里?
不,傻柱不会。
何大清在心里摇头。
傻柱那小子,骨头硬。
就算断了腿,真要有人这么对他,他宁可拼死一搏,也不会任由人这样糟践。
但贾东旭呢?
他从小被贾张氏宠着,被易中海“照顾”着,被傻柱供养着。
他没吃过苦,没受过罪,没真正面对过世界的残酷。
所以在赵虎这种人面前,他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只剩下恐惧和顺从。
这就是被“养废”了的下场。
天亮后,放风时间。
何大清在院子里看到了贾东旭。
他几乎认不出来了。
只过了一夜,贾东旭看起来又瘦了一圈,眼窝深陷,眼球布满血丝。
左腿完全不敢着力,走路时拖着,裤腿上有大片暗红色的污渍——是干涸的血迹。
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神。
昨天至少还有恐惧,还有哀求,还有眼泪。
今天,什么都没有了。
空洞,麻木,象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他不再试图躲避赵虎的目光,甚至当赵虎走到他面前时,他连颤斗都没有了,只是机械地抬起头,等待着下一个命令。
赵虎似乎对贾东旭这副“顺从”的状态很满意。
他拍了拍贾东旭的脸,像拍一条驯服的狗:“昨晚睡得怎么样?”
贾东旭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今晚继续。”赵虎说,“表现好点,明天也许让你回床上睡。”
贾东旭又点了点头。
赵虎笑了,转身跟其他犯人说话去了。
何大清看着贾东旭慢慢挪到西墙根,还是那个最脏的角落,慢慢坐下。
坐下时,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显然左腿的伤让他每一个动作都痛苦万分。
但他没出声,只是咬紧了牙关。
放风进行到一半时,狱警过来叫贾东旭的名字。
“贾东旭,有人探视。”
贾东旭愣了一下,象是没听懂。
赵虎皱起眉:“谁探视?”
狱警瞥了他一眼:“他妈。贾张氏。”
贾东旭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那波动很复杂——有惊讶,有恐惧,有羞愧,还有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希望?
他挣扎着站起来,拖着左腿,跟着狱警往探视区走。
赵虎盯着他的背影,眼神阴沉。
探视室
探视室很小,用铁栅栏隔成两边。
贾东旭被带进去时,贾张氏已经坐在对面了。
两个月不见,贾张氏也变了样。她穿着囚服,头发花白凌乱,脸上多了皱纹和老人斑。最明显的是她的眼神——少了过去的蛮横和精明,多了徨恐和疲惫。
但当她看到贾东旭时,那双浑浊的眼睛还是亮了一下。
“东旭!”贾张氏扑到栅栏前,声音带着哭腔,“我的儿啊……你怎么……怎么成这样了?”
贾东旭站在栅栏这边,低着头,不敢看母亲。
他现在的样子太惨了——瘦脱了形,脸上有伤,走路瘸着,裤子上还有血迹。
“妈……”他开口,声音嘶哑得象砂纸磨过。
“他们打你了?是不是?谁打的?告诉妈,妈去……”贾张氏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处境。
她也在这里,也是囚犯,什么也做不了。
贾张氏的眼泪涌出来:“东旭啊……妈对不起你……妈不该……不该跟易中海……不该让你去抢何雨水的罐头……都是妈的错……”
贾东旭慢慢抬起头,看着母亲。
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妈,”他说,“棒梗死了。”
贾张氏愣住了。
“你说……什么?”
“棒梗,你孙子,死了。”贾东旭一字一顿,声音没有起伏,“跟阎家老三一起,被聋老太毒死了。死在石头胡同。”
贾张氏张着嘴,眼睛瞪得老大,象是没听懂。
过了好几秒,她才猛地摇头:“不……不可能……你骗我……东旭,你骗妈是不是?棒梗怎么会……他还那么小……”
“尸体都找到了。”贾东旭说,“秦淮茹去看过了。青的,紫的,吐着白沫,死得很惨。”
贾张氏的身体开始发抖。
她扶着栅栏,指甲抠进木头里,抠出了木屑。
“棒梗……我的大孙子……”她喃喃自语,眼泪汹涌而出,“怎么会……聋老太那个老不死的……她为什么要害我孙子……为什么……”
“因为你。”贾东旭说,声音依旧平静,“因为你跟易中海干的那些事。因为你截了何大清的钱,因为你纵容棒梗欺负人,因为你……作孽太多。”
这话象一把刀子,狠狠捅进贾张氏心里。
她瘫坐在椅子上,捂着胸口,大口喘气,象是心脏病要犯了。
狱警注意到情况不对,走过来:“怎么了?”
贾张氏摆摆手,说不出话。
贾东旭看着她,忽然问:“妈,你后悔吗?”
贾张氏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儿子。
“后悔跟易中海搞破鞋吗?后悔让棒梗变成小畜生吗?”
贾东旭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是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后悔……生了我吗?”
贾张氏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后悔……妈后悔啊……东旭……妈要是早知道……早知道会这样……妈死也不会……”
“晚了。”贾东旭打断她,转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妈,你好自为之吧。”
“东旭!东旭你别走!你再跟妈说说话!东旭——”贾张氏扑到栅栏上,伸手想抓住儿子,但只抓到了空气。
贾东旭没有回头。
他走出探视室,跟着狱警往回走。
走廊很长,灯光昏暗。
他的左腿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但他没停,也没减速。
回到放风院子时,赵虎正在等他。
“见完你妈了?”赵虎问。
贾东旭点点头。
“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赵虎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行。今晚,表现好点。”
贾东旭又点点头。
他走回西墙根,慢慢坐下。这一次,他没再试图调整姿势减轻疼痛,就那么直接坐下去,疼得脸色发白,也没吭声。
何大清远远看着,心里那点复杂的情绪,终于沉淀下来,变成了一种冰冷的明悟。
贾东旭,完了。
不是身体上的完——虽然左腿可能真的废了。
是心理上的完。
他最后那点支撑,最后那点“我还是个人”的念想,在见到母亲、得知儿子死讯、并且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自己家作的孽之后,彻底崩塌了。
现在的贾东旭,是一具还有呼吸的空壳。
赵虎要的,就是这样的空壳。
一周后的深夜。
何大清再次被声音吵醒。
这次不是呻吟,是更轻微的声音——象是什么东西在水泥地上拖行的摩擦声,还有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听不见的啜泣。
他坐起身,看向小窗。
昏黄的灯光下,他看见一个人影,正在走廊里慢慢爬行。
是贾东旭。
他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用骼膊肘和膝盖支撑着,一点一点往前挪。左腿完全拖在后面,姿势扭曲得不自然。他的囚服裤子湿了一大片,是尿液混合着污水。每挪动一点,他都会停下来,身体微微颤斗,象是在积蓄力气,也象是在忍受剧痛。
他在往哪里爬?
何大清顺着他的方向看去——是走廊尽头的医务室。
拘留所有个简陋的医务室,夜里通常没人,只有一个值班的卫生员在隔壁房间睡觉。
贾东旭想去看医生?
何大清皱起眉。
以赵虎的控制欲,不可能让贾东旭半夜自己爬出来。除非……是赵虎让他去的?
或者,贾东旭是偷偷溜出来的?
就在贾东旭爬到医务室门口,伸手想去够门把手时,一个身影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是赵虎。
他就站在那里,象是早就等着了。
贾东旭抬起头,看见赵虎,身体猛地僵住。
“想去哪儿?”赵虎蹲下身,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走廊里清淅可闻。
“我……我腿疼……想找医生……”贾东旭的声音抖得厉害。
“疼?”赵虎笑了,“疼就对了。疼才能记住教训。”
他伸手,抓住贾东旭的头发,把他从地上拎起来一点:“我让你出来了吗?”
贾东旭不敢说话,只是流泪。
“看来昨晚的教训还不够。”赵虎松开手,贾东旭的头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赵虎站起身,抬脚,踩在贾东旭的左腿上。
不是猛踹,是慢慢用力往下踩。
贾东旭咬紧了牙,但剧痛还是让他喉咙里漏出破碎的呜咽。
“疼就叫出来。”赵虎说,脚下继续用力,“让大家都听听。”
贾东旭拼命摇头,嘴唇咬出了血。
何大清看不下去了。
他翻身下床,走到门边,通过小窗往外看。
赵虎的脚还踩在贾东旭腿上,力道越来越大。贾东旭的身体弓起来,象一只煮熟的虾,冷汗浸透了囚服。
“住手!”
声音从走廊另一头传来。
是值班的狱警,听到了动静,打着手电走过来。
手电的光束照在赵虎和贾东旭身上。
赵虎收回脚,站直身体,脸上换上了无辜的表情:“报告,这小子半夜偷跑出来,我想把他带回去。”
狱警看着趴在地上、疼得直哆嗦的贾东旭,皱起眉:“怎么回事?”
贾东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目光触及赵虎的眼神,又闭上了。
“我……我腿疼……想找医生……”他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
狱警蹲下身,检查贾东旭的左腿。囚服裤子被卷起来,露出的景象让狱警倒吸一口凉气——
大腿根部靠近髋关节的位置,肿得老高,皮肤是紫黑色的,有些地方已经破皮溃烂,渗着黄色的脓液。更严重的是,大腿骨的位置明显不对劲,象是……错位了。
“你这腿……”狱警脸色变了,“怎么伤的?”
贾东旭低下头,不说话。
赵虎在一旁说:“他自己摔的。昨天放风时没站稳,摔水泥地上了。”
狱警盯着赵虎看了几秒,又看看贾东旭,心里大概明白了。
但拘留所里这种事太多了。只要没闹出人命,没人会深究。
“送医务室。”狱警对赵虎说,“你扶他过去。”
赵虎点头,弯腰去扶贾东旭。
他的手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狠狠掐了贾东旭骼膊内侧一下,低声警告:“敢乱说话,弄死你。”
贾东旭浑身一颤,顺从地任由赵虎扶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医务室走。
何大清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慢慢走回自己的铺位,躺下。
他想起贾东旭腿上那可怕的伤。
那不是摔的。
摔伤不会那么精准地伤在大腿根部,不会肿成那样,更不会有那么明显的错位。
那是被踹的。
被反复踹在同一个位置,直到骨头错位,组织坏死。
何大清闭上眼。
这一次,他没有再想“贾家活该”。
他只是想,人怎么能对另一个人,残忍到这种地步?
而那个被残忍对待的人,又怎么能顺从到这种地步?
时间又过去了两周。
何大清已经习惯了拘留所的生活——如果那种麻木的、日复一日的重复也能叫生活的话。
阎阜贵不再哭了。
他变得沉默,整天坐在牢房里,盯着墙壁发呆,偶尔会自言自语,喊着“解旷”的名字。
同屋的犯人都离他远远的,觉得他疯了。
何大清没疯。
他只是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一件事:在这个地方,软弱就是原罪。
要么你够狠,让别人怕你。
要么你够硬,让别人敬你。
要么……你就得象贾东旭那样,彻底放弃做人的尊严,变成别人的玩物。
今天的放风时间,何大清又看到了贾东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