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将午后的阳光切成碎块,投在白灵儿消瘦的肩头。忽地,一道阴影罩下,吞没了她面前那截枯枝。
她脊背一僵,猛然回首。
视线还未聚焦,男人的气息已然逼近,衣袍填满了她的视野。
周开扫过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眉头微蹙,未给她起身的余地,铁臂一探,径直将那具纤弱的身躯揽入怀中。
白灵儿瞳孔骤缩,惊呼卡在喉间,只觉腰间那只手烫得吓人,周身已被一层浑厚温热的灵光强行裹挟,根本动弹不得分毫。
周开单手在虚空一划,漆黑虚空裂缝中透出令人心悸的寂灭罡风。
白灵儿死死闭眼,整个人缩向他胸口。然而,并没有罡风如刀割面的痛楚。
护体灵光撑开了一方绝对静谧的世界,将虚空风暴隔绝在外。
耳畔死寂,唯有胸腔内沉缓有力的搏动声,一下下撞击着耳膜。
未等她缓过气,一股滚烫的红尘热浪裹挟着叫卖声、马蹄声轰然灌入耳膜。
千阳城,东市。
千丈长街上,油腻的肉香与灵草的清苦味混杂。
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拉载货物的灵兽喷着响鼻,与凡人的推车挤作一团。
一名挑担的脚夫擦着他的肩膀挤过去,嘴里骂咧着让路,完全没意识到这两个大活人是一息前才存在的。
白灵儿踉跄半步,险些跌倒。
喧闹的人声没顶而来,冲得她头晕目眩。
她张着嘴,脸色比刚才在洞府中还要难看几分。
这一步跨越的不是距离,而是天地之别。
“你既不愿困于后宅,整日自怨自艾,今日便带你出来逛逛。”
说完,他不看身后一眼,负手便走,挺拔的身影瞬间将周围的凡夫俗子隔开一道鸿沟。
白灵儿下意识地去寻那道熟悉的身影,顾不得礼数与恐惧,仓皇地小跑两步,死死盯着周开玄色衣摆上的云纹。
她张了张嘴,声音却被周遭鼎沸的人潮淹没。
“初见你时,我便知晓你体质特殊。”周开随手拨开路边几乎戳到脸上的招客幡旗,语气漫不经心,“本座不养废物,也不想看见好东西烂在泥里。”
白灵儿脚步微顿,目光落在青石板的缝隙上,声音低不可闻:“公子,我虽筑基,但破罐子是补不好的。灵儿这身体就是个无底洞,填再多灵药也是枉然,不如……就让我在后院自生自灭吧。”
周开嗤笑一声,并未接话,脚尖一转,径直停在了一座客栈前。
热浪混着酒香扑面而来。大堂内几十张桌子座无虚席,跑堂的伙计托着半人高的托盘,在狭窄的过道里穿梭。
周开对此视若无睹,衣摆甚至没沾到旁边酒客的一滴溅沫,提步便往楼梯走去。
柜台后,胖掌柜正拨弄着算盘珠子。“砰”的一声闷响,一只沉甸甸的锦囊砸在了账本上,震得算珠乱跳。
他刚想抬头招呼,耳边传来男子淡漠的声音,“二楼,清场。”
喧闹像被刀切断般消失,整层楼空无一人,只余过道上的红木桌椅,日光把桌面上细微的木纹照得清清楚楚。
白灵儿呼吸一滞,手指下意识攥紧衣袖。
二人抬脚迈入雅间,屋内陈设入眼,只有一桌四凳,几盆兰草。
周开袍袖一展,在窗边落座。白灵儿反手掩上房门,甚至没敢抬头看一眼,快步走到桌边,提起茶壶。
壶壁温热。她手腕轻转,沸水冲入杯盏,茶沫打着旋儿泛起,又迅速被撇去,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洒出一滴。
这些年在灵剑宗,即便她再如何不愿,这些伺候人的活计也早已刻入骨髓。
青瓷茶盏被双手托举至周开肘边,高度分毫不差。放下茶盏后,她退开三步,双手交叠腹前,视线盯着周开的靴尖,一动不动。
周开没有接茶,指节轻轻敲击桌面:“坐。”
白灵儿肩头一颤,眼神在周开脸上晃了一瞬又迅速收回,僵硬地挪向对面,只敢把裙角搭在圆凳边缘,坐了不到三分之一。
“你既为我侍妾,本座自不会让你离去。”
白灵儿刚刚落座的身子又是一僵,视线死死锁着桌面上那道干裂的木纹,心中一片苦涩。
周开端起那杯茶,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你心中那人,若无良师教导和大机缘傍身,以他资质,恐难筑基。”
窗棂被推开,风灌了进来。千阳城的屋脊像灰色的浪潮铺向天际,凡俗人家的炊烟混着丹坊排出的五色药霞,一同在半空晕开。
鼎沸声浪趁机涌入死寂的二楼,楼下铁匠铺的叮当声、胭脂的香气、甚至孩童讨要糖葫芦的哭闹,毫无遮拦地撞在两人之间。
白灵儿背脊绷成一条直线,双手死死绞在膝头,用力之大,指尖全没了血色。
周开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那少年心性尚可,只是灵根驳杂。你若真随了他,你这具身体早已化作枯骨,而他或许还在练气期苦苦挣扎,为了几块碎灵石去给宗门做苦力。那是你向往的‘烟火气’,还是‘贫贱百事哀’?”
白灵儿耳边的嘈杂声似乎远去,她怔怔地抬起头,瞳孔里只映出那一袭青色衣袍,以及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
“城内比宗门烟火气要多的多。”
周开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当年你拒我,除却那点少年情思,更惧的是成为笼中鸟,任人摆布,生死不由己,对否?”
白灵儿唇瓣翕动,那个“不”字在舌尖滚了一圈,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鼻音:“嗯。”
声音刚落,她的头便埋了下去,恨不得缩进尘埃里。
周开起身走到窗前,高大的身影将大半个窗口的光线遮住,只留给她一个漆黑的背影。
“本座若要一只只会啼叫的金丝雀,修真界何止万千?姿色胜你者不知凡几,天资绝艳者比比皆是。何须费心留意你这株随时会枯死的小草?”
白灵儿心头一颤,视线顺着那袭青衫向上,定格在男人宽阔的背脊上。
“你视若珍宝的那点‘烟火气’……”
周开侧首,目光没在她惊愕的脸上停留半分,只投向窗外喧嚣的长街,“既是你所求,本座便允你在此长住十年。”
“这千阳城,便是你的庭院。”
“你大可如寻常修士般行走其间,看你想看的世间。”
白灵儿瞳孔骤缩,那口吸进去的气憋在胸口,半晌没能吐出来。
“公子……此话当真?”
字句是从牙关里硬挤出来的,轻得像五月的柳絮,一吹就散。
周开转过身,大袖垂落。
“助你彻底解决血脉和体质相冲的顽疾,并非虚言。以此为基,化神不过探囊取物,本座要的是能并肩的道侣,而非只会暖床端茶的废物。”
白灵儿仰起头,视线在男人脸上寸寸巡梭。
没有戏弄,没有残忍,那双眼睛幽深如古井,只有绝对的平静——那是掌控者根本不屑于对蝼蚁撒谎的平静。
她呼吸急促起来。
比恐惧来得更快的,是一股从心底窜起的寒意,那是对所谓“自由”产生的、本不该有的渴望。
死灰正在复燃。
这比被直接占有,更让她觉得羞耻。
周开不再多言,屈指一弹。
乌光划破空气,“咄”的一声,一块令牌钉入白灵儿面前的桌面,入木三分,恰好停在她触手可及之处。
“城主府,以及千阳城内所有灵剑宗的产业,凭此令牌,你可随意出入调遣。”
白灵儿下意识伸手接住令牌,指尖刚触到令牌冰凉的纹路,面前那庞大的压迫感便陡然消散。
她猛地抬头。
窗扇半开,风卷着楼下的叫卖声灌入,屋内除了她,再无半个人影。
桌上那盏茶还在冒着袅袅白气,热度未散。
白灵儿僵坐许久,直到楼下传来一声卖糖葫芦的吆喝,才迟钝地转过脖颈。
窗外红尘滚滚,人潮如织。
那个掌控她生死的男人真的走了,将她扔在这滚滚红尘中。
……
苍穹之上,罡风猎猎。
周开踏空而立,垂眸俯瞰。那座喧嚣的千阳城在他眼中不过棋盘大小,而那道纤细身影,更是渺小如尘埃。
指尖一点灵光湮灭,传音符化作流光消逝。
“并非本座冷血。”
青衫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周开一步跨出,身形直接融入虚空裂缝之中,只余淡漠的低语散在风里。
“若不曾见过泰山之高,你又怎会知晓,自己视若性命的那方土丘,其实荒芜得……连一朵花种都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