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时分，玉京皇城象一头由无数精密齿轮催动的巨兽，在晨光与薄雾中缓缓苏醒。
李砍最先听到的是水声。
数十座楼坊顶蓄满的池水，被准时激活的水力钟槌敲响闸门，沿着包铜的陶管涌向全城。
红铜朱雀喙中开始吐水，水流带动楼下十数具连磨吱呀转动，麦香混着水汽弥散开来。
再接着是脚步声。
宵禁解了已经一个时辰，各楼与各坊大门吐出密集的人群。
早市卖的是各种吃食鲜菜，衣着佩饰鲜亮许多的娘子们和老汉老妪挑挑拣拣，对卖相差点的瓜果蔬菜还不稀得要。
最响的是晨钟的嗡鸣。
空气中震动渐强，分布于各里坊的“时辰楼”开始预备报时。
先是隐约的嘎吱声，象人在舒展筋骨，接着，顶层铜壶中的蓄水达到阈值，机关触发。
铛——
第一声钟鸣从皇城中心方向传来，在同一瞬，全城二百四十座时辰楼的铜钟、玉磬、皮鼓依次应和。
声响沿着街巷房舍传播、叠加，形成一波波雄壮的音浪。
在这人为的“雷鸣”中，各种华铺彻底卸下门板，酒旗齐展，学堂传来清脆的晨诵，作坊里锻锤声添加这交响。
整座玉京城在这一刻，严丝合缝地运转起来。
下了车，李砍眼睛一花，见汤韶已经钻入间茶水铺子，轻车熟路的点了壶花茶和两盘干果。
“不是要巡察么？”
“无须紧张，皇城明巡最是省事，意思意思就行了，安心吃茶，吃茶，这家“憩斋”早上就有唱曲和说书的，能消磨半日。”
李砍无奈，坐下喝了两杯后实在觉得无趣，同汤韶打声招呼便自己去南区巡逛起来。
他身子一拔，跃起两丈攀上一座宝蓝色明光瓦的屋檐，再连着向上跳跃数次，立在楼顶的飞檐兽头上俯瞰这座雄城。
皇城的建筑奇高，可至少从外观看起来，都还是华美的木石榫卯结构。
这样的古代建筑极限，在李砍前世的认识里，便是所谓的“危楼高百尺”。
百尺不过十丈，三十馀米。
而放眼望去，皇城内三十丈、四十丈的楼不过寻常，皇城中央隐隐还有数座探入云障的百丈奇楼。
而这些奇楼，则拱卫着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峦。
“‘玉宫’……是在一座山上？”
靠着视野的拔高，李砍终于对皇城的格局有了认知。
随即不断在楼与楼间纵横跳跃，仿佛飞荡在现代的钢铁丛林中。
“养精不漏后膂力的极限似乎有了少许提升，但并不显著，气力的悠长却是数倍增长了。”
自从封堵身体蛀漏后，李砍有种莫名的错觉，似乎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气，永远不会累。
武夫养精小成后，体魄力量就基本能发掘到自身根骨上限。
而真正养精完满、成就不漏的区别，则是耐力的超凡增长和巅峰状态的恒久保持。
“武夫一命的本事，根本看来是永不疲倦的气力，说不得以后跑烂了这靴子我都不一定会累。”
就这样无所事事了一天，傍晚同汤韶去了一家他口中勉强能咽下去的酒楼吃过饭食。
万般灯火燃起，别有另一番绮丽。
在内外城，一更三点至五更三点便不许上街游荡，而皇城宵禁较晚，夜生活丰富，可以玩乐到三更天。
有些内核商业区甚至无严格宵禁，夜市彻夜不休。
李砍同汤韶正打算寻个地方吃两杯酒结束一天“辛苦”的差事，可突然觉得手腕有些发烫。
“南甲申、癸丑七，这是……”
青色的定方腕渐渐变成红铜色，温度也显著增高，上面的天干地支八方坐标快速旋转着，最终组成一段方位信息。
“见鬼了，几年碰不上一次，你小子刚当差就遇见。”
汤韶看着腕甲上的位置面色阴晴不定，并没有立即反应支持。
李砍在守藏院也学了如何判断皇城方位划分的方法，发现这个位置离他二人不到三里的距离，并且还在向他们的位置移动靠近。
“勺哥，这个范围和时辰……八成是咱们第柒卫的人？”
汤韶两腮鼓了鼓，随即左拳紧握，抬手虚抡了一掌。
那副红铜色臂甲的甲叶铿锵作响着从左肩节节环咬着收紧，淡淡的白色烟气从缝隙中冒了出来。
“走！”
二人疾步向癸丑七方向奔去，李砍有意放缓速度，发觉汤韶此刻竟也能勉强跟上。
不到盏茶的功夫，来到一片食肆旁的草林间，可四下望去，这里并无人迹，更没有想象中激斗的场面。
“可是走错了？还是这破玩意坏——我入！”
汤韶脚下突然塌陷出个洞，李砍捞了一把只蹭到个肩膀头，听着汤韶的叫骂声也随他跃了下去。
底下却远比想象的广大。
“直娘贼！浊龙腑……怎么会通到这儿？竟然都通到了这儿！”
汤韶从后腰抽出两柄短刀，都是两尺多的刃长。
刀脊乌黑刀面雪亮，一柄就是剁肉切菜的斩刀模样，一柄更狭长些，象是剔骨尖刀。
“小心点！手别软，除了自己人，见活物就杀！”
汤韶话音刚落，地洞内的气流被一股股凝实的劲力所搅动，空气中似乎有数条无形的大蛇穿梭。
“大蛇”撞到墙壁或头顶的土层，破开数个碗口大洞口，月辉与灯火的光亮洒入，李砍终于能看清这片地洞的模样。
细如水桶，阔若屋舍的甬道四通八达的蔓延向地下深处，污泥与水藻爬满甬壁，潮湿与血肉混在的腥气从地下一股股涌上来。
深处的打斗和野兽般的嘶吼声越来越大，李砍同汤韶对视一眼，没有贸然向里，但一连串疾奔靠近的脚步声愈发清淅。
“可是神策府、候命司的弟兄？‘枪河崔’在此，还请搭把手！”
一个持枪穿轻甲的汉子且战且退的吼道，十数个头生短角的怪物在后面疯狂扑咬着汉子。
说是怪物，仍算是人的模样。
只是整个脸和头变得或青或红或蓝，头顶生指头长的独角，五官都被显著的放大，像扣了一张巨大的鬼面。
“‘般若鬼’！这东西头铁，砍它身子！”
汤韶大吼道，扭头望了眼李砍，神色复杂。
“李砍！你今日，才是见过了玉京真正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