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貌从没做过饭，他这辈子除了抱着书啃什么也不会做。
一碗肉羹，做了整整一夜。
窗户、灶台、桌案、盆啊、碗啊……
搞得灶房像被朱砂墨泼过似的，着实狼狈。
身上衣衫湿了大半，初冬的风一吹，寒得透骨。
可周貌仿佛毫无知觉，两眼向外凸着，无数条血丝填红了眼白。
他端着一碗冒热气的肉羹小心翼翼地从东院侧的灶房，挪步到西侧的屋门前，推门进了屋。
“爹啊……”
“爹，醒醒，快，醒醒吃羹啦。”
周貌嗓子喑哑得象变了声，急切地来到父亲床边，想将他唤醒。
“貌，貌儿？唔……什么时辰了……”
周父平日里彻夜骨痛，只有快到卯时才能睡一个半个的时辰，觉着刚刚睡着就被叫醒，神志不太清明地勉强睁开眼睛。
天还没有大亮，看不清周貌的模样，只听儿子说道：
“爹啊，儿子给您做了肉羹，您快快趁热吃了吧！”
周貌将碗放在床榻边，期待地搓了搓手。
他见父亲坐不起身，两手骨头也变形肿胀的无法弯曲，只能蜷缩成虫子一样侧卧着，这才反应过来。
端起碗，舀了一匙肉羹。
“肉羹？呦……得一年多没吃着肉了，貌儿真是孝顺，哪里来的肉啊？”
周貌持汤匙的手颤了一颤，没出声，只是忙将羹匙送进父亲嘴里。
“唔，嗯…咳咳，貌儿可是没有放盐啊，呵呵，吃着有些腥。”
周貌神色有些不耐，连着又喂了两匙，渐渐兴奋起来，无端的环视起周遭，仿佛在等待什么。
“呜呜，好了，咳，可以了貌儿，有了点肉食不要浪费在我身上，金屋吃了没有啊，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快留给金屋吃吧，让他多吃点。”
“父亲您现在觉得如何，这肉羹可好吃？您可感受到了孩儿的孝心呐？”
周貌急切地问着，看了眼碗里嫩红色的肉羹，似乎怕父亲并没有真的体会到自己的付出，急忙介绍道：
“金屋就在这啊，金屋同孩儿一起在为父亲尽孝呢！您岂不闻《大离孝行铭》，状元顾洰烹子事母的典故啊，爹啊，孩儿终于做到了！”
“你说什么，你，你说烹……金屋！金屋啊！”
周父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斗起来，往日说话都没有几分气力的他，声量陡然高亢地呼喊起孙儿的名字。
周貌被搞得有些手忙脚乱，见父亲在榻上像虫豸一样拼命扭曲耸动着身体，安抚不成，只得揪住他的零散的几撮头发，强行将碗怼在父亲面前。
“金屋就在这！就是您刚吃的肉羹！爹啊，您怎么不感动呢？怎么不注意到孩儿如此努力的在尽孝，在践行着圣贤的教导庖子事父，您，您——”
周父呆滞的看着儿子手里的碗，碗里嫩红的肉羹几乎没有炖熟，肉也切的大小不一。
肚子里，嗓子里的腥气滚滚地向上涌。
周父怒极的吐出一口血，混着反胃呕出的肉羹卡在喉咙里，登时就喘不上气。
“——您怎么了！您说话啊！”
周貌看着父亲形销骨立的脸渐渐涨得青紫，胡乱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尖声厉吼道：
“爹啊，您不能出事，不能出事……你不能死！你死了将我的孝行置于何地！你给我吐出来，你吐啊！”
周貌捏着父亲的下巴，将手伸进去抠他的喉咙，却更加重了窒息。
一时的痛苦和绝望后，周父的眼睛渐渐模糊，他感到某种消亡正在发生，不管是极致的精神或是肉体的折磨，都在褪去。
又挣扎了十数息，周父彻底没有了动作和反应，他的双目鼓胀着瞪出，嘴角却微微勾起，好象在笑。
他终于死了。
肉羹洒在床榻边，碗碎落在地上。
周貌一身血衣，满手满面的污黑血迹，呆呆地站着。
过了半晌，长长地嚎哭起来。
……
……
“啧，不行，若是再做件竖领的对襟袄呢……”
“这么好看的料子，再做件裙子吧，那个叫什么，鸡尾裙。”
沉氏没好气地瞪了李头刀一眼，扯着李砍给她买的花布道：
“那叫凤尾裙！真是，这么大岁数了哪好穿人家小娘子们才时兴的裙子……”
李头刀嘴巴咧开，笑称着“你也是老夫的小娘子啊”。
夫妻二人笑闹一番，沉氏打定主意道：
“若要做裙子，还是周家娘子的手艺好，我也做了半辈子绣活，却比不上她的手巧。”
说着出了屋，往院里一站，就听隔壁杀猪似的乱嚎着，附近的街坊都被扰了过来。
李头刀也摇摆着出来，一双豹眼眯起，顺手提溜了墙角的破柴刀。
周家的大门敞着，附近的街坊们都堵在了周家门口。
“天老爷唉，你说说，造孽呢不是……”
“……这是畜生都干不出的事呦。”
一刻前，周貌先是披头散发冲到坊巷里，哭嚎着救命、救人的话。
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几圈，又跑回家扯着父亲的尸身跳脚。
开始还有邻居们想要进到屋里帮忙，可一看周家的情形，院子里到处都是血迹。
再往灶房一瞅，更是吓得三魂走七魄散。
最后都堵在门口，七嘴八舌的叫嚷起来。
“李婶来了，啊哟，别提了，那秀才弄死了亲儿啊！听说身子都不全乎呐，他爹恐怕不是吓死就是给气死的……”
“刀爷！刀爷您老来了就好，您上那屋里瞅瞅吧，俺们可真不敢进……”
李头刀进了周家仔细转悠一圈，尤其是看了灶房的情形，算是知道了怎么回事。
可如此这般是为了什么，道理何在？
李头刀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
谁让他没读过书呢。
周家老父的屋门开着，周貌坐在门坎上，嘴唇不停的蠕动不知在念叨什么。
可街坊四邻已经止不住的骂他不孝、畜生不如、生生气死亲爹的大不逆子……
“……不孝，不孝，谁，谁不孝？我没有不孝，我才是大孝子，我不能不孝……”
听着一句句“不孝”的痛骂，周貌几近疯癫和失智的精神在脑中爆炸似的流窜。
不知戳到了哪根弦，周貌脑子里“灵光”一闪，猛地站起身来。
“尔等贱业贱役，粗鄙之人！哪里懂得至孝之道！”
人群霎时安静，只见周貌随意梳理几下发鬓，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虚托在腹前，声音朗朗。
“我父久受病痛折磨，家中贫乏，不能以佳肴事父，貌于是效仿古贤，烹子以做羹汤。”
“他老人家，是过于激动，被我的孝行所感含笑而去，你们看，我父亲难道笑得不欣慰吗？”
周貌仿佛置身在太学的殿阁，指了指父亲的尸体，踱着步子继续引经据典道：
“大顺中平十五年，汪晟斫妻以求母欢颜；大雍仁寿四年，裘博献女于父；
大离神功三十年，庞轩取子心头精血制药救父；大离靖贞二十八年，顾洰烹子事母……”
“这些，都是朝廷与天子钦封钦册的孝子孝行！你们敢说这些人都是不孝吗？是犯法的吗？”
“我周貌所为，正是契合儒家孝道的至诚之举！”
“你们哪个敢说我不孝？哪个敢！”
话音落下，极度的沉寂笼罩住周家的院落，所有人哑口无言，再没人出言喝骂或斥责周貌。
周貌像只得胜的公鸡，骄傲地挺着胸膛质问众人。
数息后，周貌觉得脑中忽然一阵恍惚，下意识地看向天空。
他感觉有一双眼睛，自日光都无法涉足的黑暗处向他看来。
被这双眼盯住的那一刻，周貌的呼吸突然被阻滞，渐渐憋闷的不能喘息。
就在他躬起身子快要站立不住时，一股阴凉的气流从天上灌入，身子顿时变得无比舒坦。
周貌只觉自己霎时神思通透，思维变得异常迅捷，曾读过的一切书本词句都能倾刻回想反应。
耳边有道奇怪的异响，如蛇吐芯子，萦萦绕绕：
“…食…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