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刑侦支队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白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和线条，将王伟和李娟两起命案的基本信息分隔两边，如同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时间已近傍晚，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会议室里的灯光显得格外惨白。
林宸坐在长桌尽头，面前摊开着两摞厚厚的卷宗。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将近一个小时，指尖偶尔划过纸面上的时间点，眉头微蹙，长时间聚焦让他的眼角有些酸涩。
张猛端着两杯泡好的浓茶走过来，将其中一杯放在林宸手边，自己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咕咚喝了一大口。
“看了一下午了，有什么头绪没？东边这个，孙倩的ktv记录、闺蜜证词、通话时间点，严丝合缝。西边那个，赵大勇的酒吧监控、朋友证言，也是铁板一块。我看呐，就是巧合，两摊子烂事赶一块了。”
林宸没直接回答，他端起茶杯，吹开浮沫，小心地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温热液体滑过喉咙，稍稍驱散了些疲惫。
“张哥，你觉得什么样的不在场证明最完美？”
“那还用说？人证物证俱在，时间地点清清楚楚，监控拍得明明白白，就像这两份一样。”张猛指了指卷宗。
“不对。”林宸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回卷宗，“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是让调查者自己从心里相信，那个人‘不可能’作案。它不一定是天衣无缝，但一定是符合我们认知逻辑的，甚至……是能互相印证，形成某种‘共识’的。”
张猛没太听明白，挠了挠头：“互相印证？这两人的证明八竿子打不着啊。”
“表面上是的。”林宸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黑色记号笔，“但我们换个角度看。”
他在属于王伟案的那边，画了一条时间线，标注出几个关键节点：“孙倩，昨晚九点进入‘星光ktv’，凌晨两点离开。期间，十点五十分与王伟通话。她的活动核心在‘星光ktv’，位于城市中心商业区。”
接着，他在属于李娟案的那边，也画了一条时间线：“赵大勇，昨晚十点四十分进入‘夜色酒吧’，凌晨一点半离开。他的活动核心在‘夜色酒吧’，位于城市南郊。”
两条时间线平行排列，死亡时间窗口被重点标出。
“看，这是两个独立的时空，对吧？”林宸用笔点着白板，“但是，如果我们把这两个时空，放到整个城市的地图上看呢？”
他拿起一张打印出来的市区地图，用图钉将“锦绣江南”、“老工业区三号仓库”、“星光ktv”、“夜色酒吧”四个点钉了上去。
张猛也凑过来看。地图上，四个点分布在不同方位。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张猛皱眉。
林宸没有说话，用红线连接了“星光ktv”和“锦绣江南”，用蓝线连接了“夜色酒吧”和“老工业区三号仓库”。然后，他做了一个看似无关的动作——用一条极细的虚线，轻轻连接了“星光ktv”和“夜色酒吧”。
“孙倩在ktv，她的证人和记录证明她没离开。赵大勇在酒吧，他的证人和监控证明他也没离开。”林宸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他们各自构建了一个坚固的‘时空堡垒’。而我们，在分别调查时，会不自觉地被这两个堡垒的坚固所说服，认为他们确实被困在原地。”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点在那条连接两个娱乐场所的虚线上。
“但是，如果我们跳出单个案件的框架，将两个案子并置审视，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孙倩的‘坚守’，无形中排除了她前往城西仓库的可能；而赵大勇的‘坚守’，也同样排除了他前往城东小区的可能。他们不需要认识对方，甚至不需要知道对方的存在，但他们各自的不在场证明，却在客观上为对方‘洗脱’了涉及另一起案件的嫌疑。这是一种……隔空的，无形的默契。”
张猛盯着那条虚线，眼睛慢慢睁大了：“你的意思是……他们像商量好了一样？不对啊，他们根本不认识！”
“不是主动商量。”林宸摇头，“这是一种被设计好的‘互补性’。设计者非常了解我们的调查思路。我们知道两地相距遥远，单人短时间内难以往返。所以，当孙倩的证明让她无法去城西时，我们自然会排除她与李娟案的关联；当赵大勇的证明让他无法去城东时，我们也会排除他与王伟案的关联。这种排除是如此的顺理成章，以至于我们不会去深想——如果，作案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呢？如果，这是两起被精心安排在同一时间发生的独立案件，由两个不同的凶手执行呢？”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只有日光灯镇流器发出轻微的嗡鸣。张猛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林宸的逻辑像一根细线，隐隐约约地将两个孤立的点串联了起来，虽然微弱，却无法轻易扯断。
“这……太异想天开了吧？”张猛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找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在同一时间杀两个不相干的人？图什么？而且怎么保证这两个凶手都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这难度也太大了！”
“难度大，不代表不可能。至于动机，现在还是迷雾。”林宸走回座位，拿起关于王伟社会关系调查的初步报告，“王伟的公司经营状况不佳，有多笔债务，他本人最近似乎在积极寻求融资，接触了几个投资人。而李娟，”他又拿起另一份报告，“生活简单，社会关系清晰，主要矛盾集中在前夫赵大勇身上。表面上，确实没有交集。”
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赵思妍拿着一个平板电脑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倦意，但眼神明亮。
“林宸，你让我重点检验王伟家保险箱里的碎屑，初步结果出来了。”她将平板电脑放在桌上，调出报告页面，“成分很复杂，主要是一种非常细腻的金属粉末，混合了少量塑料微粒和……一种特殊的润滑剂。这种金属粉末的颗粒度和成分，很像是某种高端锁具内部精密零件磨损产生的。”
“高端锁具？”林宸追问。
“对，不是普通家用保险箱那种级别的。更像是……银行金库或者某些特殊精密仪器使用的锁芯材质。”赵思妍解释道，“而且那种润滑剂也很特别，是某种专业级产品，民用市场上很少见。”
王伟家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他那个被撬开的普通保险箱，显然配不上这种级别的“遗留物”。
“保险箱是被技术性开启的？”张猛问道。
“不像。”赵思妍摇头，“如果是技术性开启，锁芯内部会有更明显的划痕或破坏痕迹。但这个，更像是……某种东西在锁芯内部极其精细地操作后，意外残留的极微量磨损碎屑。”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林宸的脑海。他没有说话，快步走到白板前，在“王伟”的名字下面，重重地写下了“技术开启？”润滑剂”几个字。
然后，他转向赵思妍：“思妍，城西仓库那个现场，死者李娟指甲缝里提取的皮肤组织和纤维，有进一步发现吗？”
“皮肤组织的dna正在比对，还需要时间。至于那些纤维，”赵思妍在平板电脑上滑动了几下，调出另一份报告，“是一种混合材料，耐磨性很好，初步判断可能来自某种特定工种的工作服，或者……某种特殊手套的内衬。和常见的棉、涤纶不太一样。”
工作服？手套？李娟一个保洁员，挣扎时抓挠凶手，留下的纤维指向一种特定工装或专业手套？
林宸在白板“李娟”面，写下了“特殊纤维（工装/手套？）”。
他看着白板上分属两案的新线索，眼神越来越锐利。王伟案可能涉及高技术含量的开锁，李娟案的凶手可能穿着不寻常的工装或佩戴专业手套。这两个新的信息点，再次隐隐呈现出一种“差异性”和“专业性”。
“晓雯那边有什么进展？”林宸抬头问。
苏晓雯正好抱着一叠刚打印出来的资料进来，听到问话，连忙回答：“林宸，我按你说的，深度交叉比对了两名受害者的信息。王伟和李娟，直接的社会关系网确实没有重叠。但是，我扩大范围，查了他们近三个月以来的通话记录、银行流水、甚至是社交媒体上可能关联的定位信息……”
她将资料分发给几人，语气带着一丝兴奋：“我发现了一个非常非常间接的关联点！”
“是什么？”张猛迫不及待地问。
“王伟的公司，上个月曾经雇佣过一家名为‘安洁’的保洁公司，做了一次彻底的办公室清扫。而李娟所在的‘快洁’家政公司，和这家‘安洁’保洁公司，是同一个老板旗下的两家不同品牌，主要承接不同档次的业务。”苏晓雯指着资料上的记录，“虽然无法确定李娟是否参与了那次清扫，但至少，王伟和李娟之间，存在这么一条极其微弱的、通过第三方保洁公司连接起来的线。”
一条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线！
但在目前僵持的局面下，这根线却显得如此珍贵。
王伟 - （雇佣） - 安洁保洁 - （关联公司） - 快洁家政 - （雇员） - 李娟。
一条隐藏在幕后的、若隐若现的连接通道。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沉默。每个人都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信息。
金属碎屑、特殊纤维、间接关联的保洁公司……这些散落的点，似乎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慢慢向彼此靠拢。
林宸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夜色已然降临，无数的窗户后面，是无数的人生和秘密。
他回忆起白天查看王伟家书房时，那份被技术队标注为“待深入检查”的公司文件；想起赵大勇在酒吧监控里，那看似放松却又偶尔闪过一丝焦躁的眼神；想起孙倩在提供证词时，那过于流畅和镇定的语气。
这些细节，单独看都微不足道。但此刻，当“互补性不在场证明”的假设被提出后，它们仿佛都找到了各自的位置，构成了一幅庞大拼图的一角。
“这不是巧合。”林宸转过身，语气坚定，目光扫过会议室里的三位同伴，“两起案件，两个嫌疑人，两份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加上这些指向专业性和微弱关联的物证……背后一定有一双我们看不见的手在操控。”
“操控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同时杀人？”张猛依然觉得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做到？”
“这就是我们需要破解的核心。”林宸走回白板前，重重地在两个案件中间画了一个巨大的问号，“找到那个‘指挥家’。找到他如何同时协调这两场‘演出’，并确保两位‘演员’都能安然脱身的方法。”
他看向赵思妍：“思妍，对孙倩和赵大勇的不在场证明，进行最苛刻的审查。尤其是监控，一帧一帧地看，寻找任何可能的剪辑、替换或者时间戳异常的痕迹。同时，重点分析王伟公司电脑和李娟通讯记录里的所有电子痕迹。”
“明白。”赵思妍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挑战的意味。
“晓雯，继续深挖王伟、李娟，以及那家‘安洁’保洁公司的背景。尤其是财务往来、人员构成，任何异常都不要放过。”
“好的，林宸。”苏晓雯认真地记录着。
“张哥，”林宸最后看向张猛，“我们再去会会那位孙倩小姐，还有赵大勇。这次，带着新的问题去。”
张猛摩拳擦掌：“早就该这样了！光是看卷宗，能把人憋死。”
分工明确，会议室的凝重气氛被一种新的斗志取代。
林宸最后看了一眼白板上那个巨大的问号，以及两条被虚线连接起来的时间线。
隔空的默契……他几乎能感受到那个隐藏在幕后的“指挥家”的得意冷笑。对方精心设计了这个局，利用了警方的思维定式，制造了两起看似独立、实则互为证明的完美犯罪。
但是，再精密的布局，也必然存在缝隙。
无论是那特殊的金属碎屑，还是那不起眼的纤维，抑或是那微弱的社会关联，都像是从完美幕布后透出的一丝微光。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缝隙，撕开幕布，将那个自以为掌控一切的“指挥家”，从黑暗中揪出来。
夜还很长，但猎手，已经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