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每一扇窗户都亮着,整整齐齐,像无数只睁大的、不知疲倦的眼睛。白炽灯冷白色的光从玻璃后漫出来,在窗外深蓝近黑的夜幕上切割出一块块规整的光域。远远望去,那栋五层建筑通体明亮,悬浮在冬夜的寒气里,像一艘即将起航的、灯火通明的巨轮。
教室内部是另一种生态。
空气因为密集的人口而显得有些凝滞,温度比室外高出许多,混合着书本纸张的油墨味、粉笔灰的微尘味、少年人身上淡淡的汗味、还有女生发间隐约的洗发水香气。这些气味在有限的空间里缓慢流动、交融,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校园夜晚的“场”。
声音被控制在低分贝的范围内。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主旋律,细密,连绵,像春蚕啃食桑叶。偶尔有书页翻动的“哗啦”声,清脆,短暂,像小溪中跃起的一尾鱼。压低了的讨论声窸窸窣窣,像是躲在草丛里的虫鸣。咳嗽声,清嗓子的声音,椅子腿与地面摩擦的轻微“吱呀”声……所有这些细碎的音符,共同编织成一张柔软的、催眠般的声网。
学习的人沉浸其中。
他们伏在课桌上,脊背微微弓起,脑袋埋进书本和试卷构成的堡垒里。眼睛紧盯着那些黑色的文字、复杂的公式、蜿蜒的曲线。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嘴唇无声地翕动,默念着需要背诵的段落。手指捏着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留下一行行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他们的世界里,此刻只有函数图像的走向、文言虚词的用法、化学方程式的配平、英语时态的转换。时间在这种专注里失去了线性,变得粘稠而缓慢,却又在不知不觉中飞速流逝。
偷懒的人享受着这份“合法”的安静。
有人将课本竖起来,在书本的掩护下,偷偷翻看着夹在里面的小说。纸张很薄,翻页时要格外小心,屏住呼吸,动作轻得像在拆解炸弹。有人戴着耳机,线从校服袖子里穿上来,耳朵藏在垂下的头发或竖起的衣领后,沉浸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乐世界里,脚趾在鞋子里跟着节拍轻轻点地。有人传纸条,将写好的小纸片叠成复杂的形状,趁老师转身或低头批改作业时,用指尖轻轻一弹,纸片便在空中划过一道隐秘的弧线,准确地落在目标人物的桌上。有人只是发呆,手托着腮,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脑子里可能想着昨晚没通关的游戏,想着周末要去哪里玩,想着某个擦肩而过时对自己微笑的隔壁班同学。
而夏语,属于第三种。
他既没有沉浸在学习里,也没有在享受偷懒的惬意。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摊开的语文课本两侧。目光落在书页上,那些宋体字一行行排列整齐:“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苏轼的《赤壁赋》,他早就能背诵了。此刻这些文字在他眼里,却像一群陌生的、毫无意义的黑色蚂蚁,在泛黄的纸面上盲目地爬行。
他的思绪早就飘走了。
飘向下午五点多的垂云乐行。那里灯光暖黄,乐器沉默,空气里有松香和旧木头的气味。东哥坐在深褐色的皮质沙发里,指间的香烟明灭不定,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和沉重。那把黑色的贝斯摔在地上的画面,一遍遍在他脑海里慢速回放——琴身翻转,琴头触地,发出沉闷的、令人心脏骤停的撞击声。然后是东哥沙哑的声音:“维修时间没法确定……”“买琴,是一辈子的事。”“我不希望看到一把好琴,因为一时之急被请回来……”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敲进他的意识深处。
然后画面切换。
切换到综合楼下的香樟树旁。路灯的光斑驳陆离,夜风带着寒意。刘素溪从楼里跑出来,长发在身后飘散,鹅卵石般的脸蛋因为奔跑而微微泛红。她接过他手里的关东煮和奶茶,然后……那个突然的、温暖的拥抱。她的手臂环过他的腰,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轻得像叹息:“要好好的。”“晚上放学的时候,我等你。”
那个拥抱的触感还残留在身上。她头发的香气,她身体的温度,她说话时呼出的热气透过校服熨帖在皮肤上的感觉……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几乎能抵消一部分从琴行带回来的冰冷。
再然后,是另一个需要处理的问题。
文学社。
他差点忘了,自己还是文学社的第100届社长。下周一,文学社还需要因为多媒体教室设备使用申请流程而奔走。这件事本来应该早就办好的,但因为东哥的短信,他完全抛在了脑后。不知道副社长沈辙或者顾澄有没有去处理?如果还没有,明天早上必须第一时间去找他们了解情况。多媒体教室的使用权已经耽误了许久,必须尽快安排上……
买琴的纠结,演出的压力,东哥的期望,刘素溪的温柔,文学社的事务……
所有这些思绪,像不同颜色的丝线,在他脑海里缠绕、打结、互相拉扯。他试图理清,试图给每件事排个优先级,试图找出一个最优的解决方案。但思绪像一群不听话的鱼,刚抓住这条,那条又溜走了。注意力不断分散,重组,再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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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这种混乱的思绪里,变得格外漫长。
每一分钟都像被拉长的橡皮筋,缓慢地、艰难地向前蠕动着。墙上的挂钟,秒针每一次跳动,都发出清晰的“滴答”声,在安静的教室里被放大,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他的神经上。他抬头看了一眼时间——八点十五分。距离放学还有一个多小时。
他低下头,强迫自己将目光重新聚焦在课本上。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苏轼在赤壁下的江面上,乘着一叶小舟,面对浩瀚江水,感到自身的渺小和茫然。
夏语此刻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被书本和同学包围,却感到一种类似的、深不见底的茫然。
他的“苇”在哪里?他的“万顷”又是什么?
是那把摔坏的贝斯吗?是元旦那个可能搞砸的舞台吗?是东哥关于“一辈子”的沉重质问吗?还是……他自己都还没想明白的,关于音乐、关于热爱、关于承诺的模糊定义?
他不知道。
窗外的夜色,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更加浓稠。
深蓝色渐渐沉淀为近乎墨黑的靛青。天空很低,云层厚重,将星星都遮蔽了。只有最顽强的几颗,在云层的缝隙间艰难地透出一点微弱的光,像不小心洒在天鹅绒上的、细碎的钻石粉末,遥远,清冷,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夏语平日里是喜欢看星星的。
他记得小时候,在外婆家的院子里,夏天的夜晚,天空清澈得像一块被洗过的深蓝色玻璃,星星密密麻麻,银河像一条乳白色的、发光的光带横跨天际。外婆摇着蒲扇,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他哪个是牛郎,哪个是织女,哪个是北斗七星。他说想摘一颗下来玩,外婆就笑,说星星是摘不下来的,但它们会一直看着你,保佑你。
后来长大了,学业忙了,看星星的时间少了。但偶尔晚自习课间,或者放学回家的路上,他还是会习惯性地抬头看一眼夜空。看到星星很多很亮的时候,心情会莫名地好一些。仿佛那些遥远的光点,真的在无声地注视着他,给他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慰藉。
但今晚,星星很少。
稀稀拉拉的几颗,在厚重的云层间时隐时现,光芒黯淡,看起来孤独而勉强。
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那些平日里能带来慰藉的遥远光点,此刻也无法照亮他心底那片庞大的、关于抉择的黑暗。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然后再次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在课本上。
文字依然没有进入大脑。
他只是维持着“看书”的姿势,像一尊被摆放在座位上的、精致的雕像。外表平静,内里却是一片喧嚣的、无人知晓的战场。
时间,终于以一种近乎慈悲的缓慢,爬到了晚上九点半。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放学的铃声骤然响起,急促,响亮,划破了教室里维持了近三个小时的、低分贝的宁静。
像按下了某个开关。
凝固的空气瞬间流动起来。
几乎是在铃声响起的第一秒,教室里就爆发出一种被压抑已久的、解放般的骚动。合上书本的“啪啪”声,推开椅子的“刺啦”声,拉上书包拉链的“哗啦”声,同学之间迫不及待的交谈声、笑声、打闹声……所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股突然决堤的洪流,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
灯光似乎都因为这份突然的喧闹而变得更加明亮、更加晃眼了。
同学们纷纷起身,动作麻利地收拾东西。有人一边往书包里塞书一边大声问:“明天早上数学作业交哪本?”有人招呼同桌:“快点快点,等会儿宿舍要关门了!”有人约着去小卖部:“饿死了,买包泡面!”女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着周末要去哪里逛街,哪家店的衣服好看。
一种鲜活而躁动的生命力,重新注入了这个空间。
吴辉强几乎是铃声一响就跳了起来。他迅速将桌上的书本扫进书包,拉链一拉,往肩上一甩,动作一气呵成。然后他转过身,习惯性地看向旁边的夏语,准备像往常一样说一句“老夏明天见”或者“赶紧的回家了”。
但他愣住了。
夏语还坐在座位上。
一动不动。
像一尊真正的佛像,维持着晚自习时的姿势——背挺直,双手放在课本两侧,目光低垂。仿佛那尖锐的放学铃声,那瞬间沸腾的教室喧哗,都与他无关。他沉浸在一个完全隔绝的、只有他自己的世界里。
周围的同学已经开始陆续离开。有人从夏语身边走过,带起一阵风,吹动了他摊开的书页。但他毫无反应。
吴辉强皱起了眉头。
这不正常。
平时的夏语,虽然不会像他这样急不可耐,但也会在铃声响起后很快收拾好东西,背上书包,要么去综合楼等刘素溪,要么直接回家。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放学的信号毫无知觉。
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
灯光下,夏语独自坐在那里的身影,显得有些突兀,甚至……有些孤独。
吴辉强心里那点因为放学而升起的轻松和雀跃,慢慢沉了下去。他想起了下午夏语从外面回来时的样子,想起了他那个勉强的笑容,想起了他后来虽然插科打诨但眼神深处总藏着什么的模样。
这家伙……果然有事。
吴辉强放下已经甩到肩上的书包,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虽然椅子已经被他推回了桌下。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夏语的肩膀。
力道很轻,带着试探。
“老夏?”他的声音也放轻了,不像平时那样咋咋呼呼,“放学了,不回家吗?”
手掌下的肩膀,肌肉似乎僵硬了一下。
然后,夏语缓缓地、有些迟滞地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有些涣散,焦距好一会儿才对准吴辉强的脸。脸上的表情是一种纯粹的茫然,仿佛刚从一场深沉的梦境中被强行唤醒,还没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放学了吗?”夏语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不确定,“我怎么好像……没有听见打铃啊?”
他说得很认真,不像在开玩笑。眼神里的迷茫也是真实的。
吴辉强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坐在前排的顾清妍这时候也收拾好了东西,转过身来。她看到夏语这副样子,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那笑声清脆,带着点调侃,但更多的是关心。
“夏语,”她歪着头,眼睛弯成月牙,“你不会是看书看傻了吧?赶紧的,都打铃好久了,等会儿有人要等着急了。”
“有人”两个字,她说得意味深长,目光还朝窗外综合楼的方向瞥了一眼。
夏语听到顾清妍的话,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浑身猛地一颤。
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
茫然的表情被一种猝然的惊醒取代。
“对对对!”他几乎是弹了起来,动作因为急促而有些慌乱,“放学了,我要回家了。对。谢谢提醒哈!”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语文课本被他胡乱地合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笔袋被他抓起来,看也不看就塞进书包侧袋。草稿纸、练习册、试卷……所有摊在桌上的东西,都被他一股脑地扫进敞开的书包里,也不管顺序,不管会不会压皱。
拉链被粗暴地拉上,发出刺耳的“刺啦”声。
然后他一把抓起书包,甚至来不及甩到肩上,就那么拎在手里,转身就朝教室后门跑去。
脚步匆忙,甚至有些踉跄。
“喂!老夏!你东西收齐了没啊?”吴辉强在他身后喊了一句。
但夏语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只留下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迅速远去。
吴辉强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摇了摇头,嘴里低声念叨:
“这样子,真的是没事吗?”
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顾清妍已经背好了书包,走到吴辉强身边。她看了看门口,又看了看吴辉强那张写满担忧的脸,轻轻笑了笑,语气温和:
“你啊,就别担心你的老夏了。他的事情,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未必弄得清楚。有需要的时候,他自然会开口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在需要的时候帮忙就好了。”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转移了话题:
“对了,刚刚你说帮我去小卖部买东西的,还不赶紧去啊?再晚小卖部要关门了。”
吴辉强被她这么一提醒,才猛地想起这茬。他抓了抓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对对对,有需要,老夏也会说的。好啦,现在马上去帮你买,你在教室等我。”
他说着,也匆忙地跑出了教室,方向与夏语相反——夏语去的是楼下,他去的是另外一个方向的小卖部。
顾清妍看着吴辉强跑远的背影,又看了看夏语刚才坐过的、此刻空荡荡的座位,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她转身,走到窗边,将刚才因为喧闹而忘记关上的窗户轻轻合上。
“咔哒”一声轻响。
窗外的夜色,彻底被隔绝在外。
夏语冲出教室时,走廊里已经空了大半。
白炽灯明亮的光照着空荡荡的走廊,地面是光滑的米色瓷砖,反射着冷清的光泽。两侧墙壁上贴着的优秀学生照片、励志标语、活动通知,在快速奔跑的视野里变成模糊的色块。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咚咚咚”,急促,凌乱,像是他此刻的心跳。
楼梯间里还有零星的几个学生,正慢悠悠地往下走,说笑着。夏语从他们身边“嗖”地掠过,带起一阵风,惹来几声诧异的“哇”和“搞什么啊”的抱怨。但他顾不上这些。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晚了。
刘素溪在等他。
他答应过她,放学的时候见。
而现在已经放学好几分钟了。以刘素溪的性格,她一定会准时甚至提前到约定地点等他。此刻她一定已经站在那里,在夜晚的寒风里,四下张望,眼里藏着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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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那个画面,夏语心里就涌起一阵强烈的愧疚和急切。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楼梯,转弯时差点滑倒,连忙扶住扶手,才稳住身形。手掌擦过冰凉的金属扶手,带来一丝刺痛,但他毫不在意。
终于冲到了一楼。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冬夜清冽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像一盆冰水,让他因为奔跑而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平日里放学时拥挤不堪的主干道,此刻已经变得空旷。路灯洒下昏黄的光,将水泥路面染成一片暖调的橘黄。香樟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地上,像一幅简约的版画。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学生,或是单独一人,或是三两结伴,正不紧不慢地朝校门口走去。他们的说笑声在空旷的校园里飘得很远,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遥远。
空气很冷,每一次呼吸都能呵出白色的雾气,在路灯的光晕里袅袅上升,然后消散。
校园广播已经停了,那首《谁伴我闯荡》的旋律早已消失在夜色里。取而代之的,是远处街道隐约传来的车流声,还有风吹过光秃树枝时发出的、空洞的“呜呜”声。
一种属于夜晚的、静谧而略带寂寥的氛围,笼罩着整个校园。
夏语的心猛地一紧。
这么晚了。
素溪一定等急了。
这个念头像一根鞭子,抽打着他。他不再停留,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然后再次迈开脚步,朝着停放自行车的位置——狂奔而去。
书包在他手里剧烈晃动,拍打着他的大腿。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耳朵很快就被冻得发麻。但他顾不上这些,只是拼命地跑着。
穿过主干道,绕过中心花坛——里面的冬青树在夜色里显得黑黢黢的,像沉默的卫士。穿过篮球场——空荡荡的,篮板在路灯下泛着冷白的光。最后,冲向那片由铁皮棚顶搭成的、巨大的自行车停放区。
车棚里灯光昏暗,只有两盏瓦数不高的白炽灯悬在棚顶,投下有限的光晕。大部分自行车已经被主人骑走了,只剩下稀稀拉拉的一些,歪歪扭扭地停在车架之间,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群沉默的、等待认领的黑色剪影。
夏语的目光飞快地扫过。
没有。
车棚里没有人。
他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撞出胸腔。他转身,朝约定的地点——车棚出口旁边那盏路灯下——望去。
然后,他看到了她。
刘素溪。
她就站在那盏路灯下。
昏黄的光从她头顶洒落,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圈温暖的光晕里。她穿着全套的长袖校服,外面套了一件浅灰色的呢子外套,围着一条米白色的围巾,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她微微低着头,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脚无意识地轻轻踢着地面的一颗小石子。
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鹅卵石般的轮廓被光影勾勒得清晰而温柔。睫毛低垂,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嘴唇微微抿着,似乎有些紧张。
她时不时抬起头,朝教学楼的方向张望。眼神里的焦急,像水波一样清晰可见,即使在昏黄的灯光下,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夏语也能准确地捕捉到。
当她又一次抬头,目光扫过车棚方向时,终于看到了正朝她跑来的夏语。
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层因为等待而绷紧的线条,像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平,缓缓松开了。紧抿的嘴唇放松下来,微微向上弯起一个弧度。眼里那汪焦急的湖水,涟漪逐渐平息,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如释重负的安心。但安心之下,那份担忧并没有完全消散,只是变得更加内敛,像水底的暗流,依然在无声地涌动。
她站直了身体,没有再踢石子,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夏语跑到她面前。
夏语用尽全力,最后冲刺了几步,终于气喘吁吁地停在了刘素溪面前。
他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带来刺痛感。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在路灯下闪着微光。白色的雾气随着他急促的呼吸,一团一团地呵出来,模糊了他和她之间的视线。
“不……不好意思,”他断断续续地说,声音因为喘息而破碎,“我……我来晚了。”
每一个字都伴随着沉重的呼吸。
刘素溪看着他这副模样,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也更温柔了。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像夜晚的风一样轻软:
“不,我也是刚忙好不久。”
她说得很自然,仿佛真的只是巧合,而不是在这里等了可能已经十分钟、十五分钟。
说着,她松开一直插在外套口袋里的手。她的手指纤细,在路灯下显得格外白皙。她打开随身携带的那个浅棕色的小挎包,从里面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然后上前一步,微微踮起脚,伸出手,用那张洁白的纸巾,小心翼翼地去擦拭夏语额头上的汗水。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
指尖隔着薄薄的纸巾,轻轻触碰着他被汗水濡湿的皮肤。一下,又一下,从额头到鬓角,仔细而专注。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眼神里满是温柔和心疼,仿佛在擦拭一件无比珍贵、易碎的瓷器。
晚风吹过,将她额前的几缕发丝吹起,扫过她的脸颊。她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做着手里的事。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为她的动作而变得缓慢、粘稠。
远处还有零星的几个学生经过,但他们要么是急着回家,要么是沉浸在彼此的谈话中,并没有人特别注意路灯下这对身影。只有偶尔一两个目光扫过,带着些许好奇,但很快又移开了。
夏语僵住了。
他甚至忘记了喘息。
只是呆呆地站着,微微低着头,配合着她的高度,任由她为自己擦拭汗水。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刘素溪。
看着她的睫毛在灯光下根根分明,在眼睑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看着她专注而温柔的眼神,像两泓深不见底的、温暖的泉水。
看着她微微抿起的嘴唇,泛着自然的、健康的粉色光泽。
看着她因为专注而微微蹙起的、秀气的眉头。
鼻尖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清香,混合着夜晚微凉的空气,格外清晰。
他的喉咙有些发干。
嘴巴微微张开,想说点什么,比如“我自己来就好”,或者“谢谢”,又或者……别的什么。但所有的话语都卡在喉咙里,像一团湿棉花,堵得严严实实。最终,他只是像一尊被点了穴的木偶,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那温柔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纸巾,一点点熨贴着他慌乱而冰冷的心。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只过去了一瞬。
“好了!”
刘素溪轻声说道,收回了手。她将用过的纸巾对折,捏在手心,然后退后一小步,抬起头,对夏语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带着点小小成就感的微笑。
那笑容在路灯下,像一朵在夜间悄然绽放的、洁白的花朵。
夏语这才猛地回过神。
他有些慌乱地直起身子,抬手胡乱地抹了一把额头——其实汗水已经被擦干了。他的动作笨拙,带着一种被温柔对待后不知所措的窘迫。
“啊?好的,”他的声音还有些不稳,“谢谢……谢谢你。”
他说得很正式,甚至有些生硬。
刘素溪听到他的道谢,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小小的责备。她摇了摇头,声音依然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你我之间,不需要说这么客气的话语,知道了吗?”
她的目光直视着夏语的眼睛,仿佛要通过目光,将这句话直接刻进他心里。
夏语看着她认真的表情,看着她眼睛里那份“这是理所当然”的坦然,心里那片冰冷的荒原上,又有一小块被暖流浸润了。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这次没有再说“谢谢”。
“嗯。”他只是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却带着分量。
刘素溪这才重新露出笑容。她看了看夏语空空如也的身后,又看了看车棚里所剩无几的自行车,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歪了歪头,用一种商讨的、却又明显已经为他考虑好所有选项的语气问道:
“你今晚从外面回来,好像是没有骑车回来的吧?”
夏语这才想起,自己的自行车还锁在东哥琴行附近的公交站旁。他点点头:“嗯,放在琴行那边了。”
“那……”刘素溪眨了眨眼,睫毛像蝴蝶翅膀般扇动,“你今晚是想骑我的车载我回去?还是我陪着你走回去?又或者……是你想坐车回去?”
她把所有可能性都列了出来,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在讨论晚上吃什么一样简单。但夏语知道,她是在把选择权交给他,同时又不让他感到任何不便或尴尬。
她总是这样。
为他考虑得周全细致,却又从不让他觉得被施舍或被照顾。
夏语看着眼前这个什么都帮自己考虑好的女生,看着她那双在夜色和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的星眸,看着她微微歪着头等待答案的、带着点俏皮的表情,一时之间,竟又有些失神。
心里的烦躁、茫然、沉重,在这一刻,被她这份体贴和温柔,奇异地抚平了一些。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夜风吹动她的长发和围巾的流苏,路灯的光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的身影在空旷的校园背景下,显得那么清晰,那么……触手可及。
“怎么啦?”刘素溪见他迟迟不说话,脸上的笑意加深,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调侃,“是不是你有别的什么想法?”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柔软,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纵容:
“今晚都听你的,好不好?”
“今晚都听你的,好不好?”
这句话,像一片羽毛,轻轻搔刮着夏语的心尖。温柔似水的声音,带着一种魔力,将他从那些纷乱的思绪和短暂的失神中,彻底拉回了现实。
他看着她。
看着她眼睛里那份毫不掩饰的信任和依从。
心里的某个决定,瞬间清晰起来。
他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而坚定。
“听你的,好吗?”他把选择权又轻轻推了回去,但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茫然和沉重,而是带着一种放松的、愿意交付的坦然。
刘素溪似乎有些意外,但随即,她脸上的笑容绽开,像夜晚突然盛放的昙花,惊艳而短暂。
她歪着脑袋,真的认真想了想。睫毛垂下,又抬起,星眸里闪烁着思索的光。
“那……”她拖长了音调,像是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我去把我的自行车推出来,你载我回家吧。”
她说着,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小小的、狡黠的歉意:
“只是你可能会比较辛苦一点,因为又要让你骑女士自行车了。”
她知道夏语平时骑的是男式山地车,车把高,座椅也高。而她的女式自行车,车把是弯的,座椅低,对于个子高的男生来说,骑起来确实会有些别扭,需要弯着腰,腿也可能伸展不开。
但她还是提出了这个方案。
因为这是唯一一个,既能让他不用走路那么累,又能让他们有独处时间的方案。
夏语听到她的话,看到她眼里那点小小的、恶作剧般的歉意,心里涌起的不是嫌弃或麻烦,而是一种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感动。
他笑了。
这次的笑容,是从心底真正漫上来的,轻松而温暖。
“不要紧,”他说,语气轻松,“今晚都听你的。”
“今晚都听你的。”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眼神温柔。
刘素溪的脸颊微微泛红,好在夜色和灯光做了很好的掩护。她低下头,轻声说:“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然后她便转身,朝着车棚里走去。她的背影在昏暗的车棚灯光下,显得纤细而挺拔。
夏语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自行车丛中,过了一会儿,推着一辆浅蓝色的女式自行车走了出来。车子很干净,车篮里空空的,车铃锃亮。
她推着车走到夏语面前,将车把手递给他。
夏语接过。车把手冰凉,上面还残留着她手心的温度。
“走吧。”刘素溪说。
两人并肩,推着自行车,朝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
校园里已经几乎看不到学生了。路灯安静地亮着,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面上,拉得很长,靠得很近。脚步声和自行车轮碾过地面的“咕噜”声,在寂静的夜晚里格外清晰。
他们都没有说话。
但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默契的、安宁的味道。仿佛只要彼此在身边,就不需要言语来填充空间。
一直走到离校门口还有几十米的一个拐角处,刘素溪才停下了脚步。
她贴心地看了一下四周——确实,校门口偶尔还有晚归的学生和接孩子的家长,虽然不多,但被认识的人看到夏语骑女式自行车载她,总归会有些议论。
“这里可以了。”她轻声说,然后退开一步,示意夏语可以上车了。
夏语看着她的举动,心里那片感动又扩大了一圈。
她总是这样。连这样微小的细节都为他考虑到,怕他在同学面前“丢面子”,所以特意走到这个人少的地方才让他骑车。
“其实我们可以不用走那么远的,”夏语忍不住说,声音里带着感慨,“在校门口就可以载你。”
刘素溪抬起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理解,有体贴,还有一点小小的、属于少女的狡黠。
“没事,”她说,声音轻快,“我就是想让你陪我多走一段路。”
她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仿佛真的只是贪恋和他并肩行走的这几分钟。
但夏语心里明白。
他看着她,路灯的光落在她脸上,将她细腻的皮肤照得几乎透明。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整个夜晚的星光。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感动、愧疚和爱意的情绪,瞬间冲上他的喉咙。
“谢谢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事事为我考虑。”
他顿了顿,更低声地补充:
“对不起,今晚让你担心了。”
这句话,终于触及了今晚一直横亘在他们之间、谁都没有主动去碰的那个核心——他下午的异常,他晚自习的失神,他迟到的匆忙。
刘素溪听到他的话,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下,但随即变得更加温柔,更加……包容。
她没有接“谢谢”和“对不起”的话茬,而是上前一步,很自然地伸出手,挽上了夏语空着的那只手臂。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亲昵的依赖。
“不是说好了,两个人一条心的吗?”她的声音轻轻的,像夜风呢喃,“刚刚才说了不要说谢谢,怎么现在又说了啊?”
她仰起脸,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一点点俏皮的“威胁”:
“下次再说,我就要罚你了。”
她的语气半真半假,带着少女特有的娇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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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臂上传来的温度和柔软的触感,以及她近在咫尺的、带着笑意的脸庞,让夏语心里的阴霾又消散了一大片。他甚至有心情开起了玩笑。
“罚我什么啊?”他故意问道,嘴角扬起一个坏坏的笑,“罚我亲你一下吗?”
他说得大胆,耳根却微微有些发热。
刘素溪听到他的话,脸“唰”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她娇嗔地瞪了夏语一眼,但那眼神里并没有真正的生气,反而有一种羞赧的欢喜。
她能感觉到,夏语的情绪正在好转。那个会跟她开玩笑、会逗她的夏语,正在慢慢回来。
这让她悬了一晚上的心,终于落回实处一些。
“那就看你到时候犯的错误大不大?”她顺着他的话,也开起了玩笑,但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带着羞涩。
夏语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看着她明明害羞却强装镇定的样子,心里那片荒原,仿佛瞬间开满了花。
他笑了。
这次是真正畅快的、轻松的笑。
气氛变得轻松而暧昧。
刘素溪似乎不想让话题停留在“惩罚”上,她眨了眨眼,换了一个话题。
“你知道邮差为什么寂寞吗?”她问,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轻柔。
夏语一愣,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样一个问题。他摇摇头,老实地回答:“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邮差和寂寞,有什么关系?
刘素溪挽着他的手臂,一边慢慢地往前走——虽然自行车还由夏语推着,但他们似乎都不着急上车了。她轻声解释道:
“因为邮差永远都不知道他送的那些信里面写的是什么。”
夏语更困惑了:“那跟他寂不寂寞有什么关系呢?”
刘素溪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通透的理解:
“因为他每天都可以猜信里写的是什么啊。”
夏语哑然失笑。这个逻辑……有点奇特,但仔细想想,好像又有点道理。一个永远在传递信息,却永远不知道信息内容的人,每天靠着猜测来填充工作的空白,时间久了,或许真的会感到一种与信息核心隔阂的寂寞?
“这样子,也可以吗?”他笑着问。
“是的,”刘素溪点点头,但她的语气很快变得认真起来,“但是我不喜欢写信,也不喜欢去猜信里面的内容。”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夏语。
夜晚的风吹起她的长发和围巾,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两汪深潭,倒映着夏语的身影。
“因为我喜欢跟自己喜欢的人过好每一天。”她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所以,你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瞒着我,不要让我去猜,好吗?”
她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夏语的眼睛,里面有请求,有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害怕?
害怕距离,害怕隔阂,害怕因为猜测而产生的误解和疏远。
“因为那样子,两个人的距离会很远很远,”她继续说道,声音更轻了,几乎要融化在风里,“我不希望隔着遥远的距离去想你,好不好?”
最后那个“好不好”,带着一点点鼻音,一点点委屈,一点点小心翼翼的祈求。
像一根最细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在夏语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生。这个平日里对所有人都冷若冰霜、唯独对他展露所有温柔和脆弱的“冰山美人”。这个在他失魂落魄时会默默等待、会温柔擦汗、会体贴考虑所有细节的女孩。这个此刻正用最直白也最柔软的方式,请求他不要将她推开,不要让她在猜测和担忧中煎熬的……他喜欢的人。
一股强烈的愧疚,像潮水般淹没了他。
今晚他所有的反常、所有的沉默、所有的强颜欢笑,其实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没有追问,没有逼迫,只是用她的方式陪伴、等待,然后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夜晚,用这样一个关于“邮差”的比喻,温柔地、坚定地,敲开了他紧闭的心门。
他有什么理由,再将她拒之门外?
夏语深吸了一口气,夜晚冰凉的空气进入肺腑,却带着一种清明的力量。
他缓缓地、无比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无比清晰,“今晚是我没有控制好情绪,是我让你胡思乱想了,以后不会了。好不好?”
他学着她的话调,最后也加了一个“好不好”,语气里满是承诺和安抚。
刘素溪听到他的回答,看到他眼里那份终于不再闪躲的坦诚和决心,脸上的表情,像阴云散尽的天空,瞬间明亮起来。
那是一个毫不掩饰的、灿烂的、带着巨大释然和欢喜的笑容。
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上扬,露出一点点洁白的牙齿。整张脸都因为这个笑容而生动无比,在路灯下闪闪发光。
夏语看着她这个笑容,觉得今晚所有的烦闷和沉重,都值得了。
能换她这样一个笑容,什么都值了。
“走吧!”刘素溪似乎一下子恢复了活力,她松开挽着夏语手臂的手,转而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语气轻快,“赶紧上车,我要坐你车后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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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里带着少女的雀跃和期待。
夏语看着她重新亮起来的眼睛,心里最后一点阴霾也烟消云散。他给了她一个“你放一百个心”的温暖笑意,然后利落地翻身,骑上了那辆浅蓝色的女式自行车。
车子果然有点矮,他需要微微弯着腰,腿也有点蜷着。但他并不在意。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拍了拍身后的座椅——那是加宽的、带有软垫的女式后座。
“公主请上车!”他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道,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刘素溪被他逗得“噗嗤”一笑,然后走上前,侧身坐上了后座。她的动作很轻,很稳。
坐稳后,她很自然地伸出手,环住了夏语的腰。手臂收紧,将侧脸轻轻地、完全地贴在了夏语的后背上。
隔着不算厚的外套,夏语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和柔软,能感觉到她脸颊贴上来时那令人心悸的触感,能感觉到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那轻柔却坚定的力道。
一股暖流,从被她贴住的背部开始,迅速蔓延至全身。
驱散了夜晚所有的寒意。
“坐稳了吗?”他问,声音不自觉地放柔。
“嗯。”后座传来一声轻应,带着鼻音,软软的。
“出发,回家咯!”夏语说道,脚下一蹬。
自行车平稳地起步,沿着人行道,向着刘素溪家的方向驶去。
夜晚的街道,车辆和行人都稀少了许多。路灯一盏接一盏地向后退去,光影在他们身上明明灭灭。风迎面吹来,带着寒意,但身后贴着的温暖,却形成了一道坚实的屏障。
一开始,两人都没有说话。
只有自行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规律的,持续的,像夜晚的呼吸。
夏语微微弯着腰,控制着车把。女式自行车的车把果然不太习惯,转向有些灵敏,他需要更加集中注意力。但这份小小的“不习惯”,此刻却成了一种有趣的体验,让他暂时忘记了那些沉重的思虑。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
夏语感觉到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轻轻动了一下。
然后,他听到刘素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很轻,很柔,像是怕惊扰了这夜晚的宁静,又像是只想说给他一个人听:
“夏语,你知道吗?”
夏语微微侧过头,表示自己在听。
“我们的人生很长,”她的声音随着风,飘进他的耳朵,“我跟你认识的时间很短,所以我们在彼此都还不是很了解的情况下,不要刻意去隐瞒,不然彼此了解的只会越来越少,知道吗?”
她说得很慢,像是在斟酌每一个字。
夏语心里一动。她还在想着刚才关于“不要隐瞒”的话题。
“好,”他认真地回答,“都听你的。”
他的承诺,被风吹散了一些,但足够清晰。
刘素溪似乎得到了鼓励,她将脸更紧地贴在他的背上,继续说道:
“我之前有看过一本书上说,它说人生漫漫长,两个人相处的时候,总是在想着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久而久之,彼此就会因为过于小心,又或者过于在意,而导致什么都没有说,对方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明白吗?”
她说的是“一本书”,但夏语知道,这其实就是她想对他说的话。
她在用她的方式,告诉他沟通的重要性,告诉他不应该因为害怕对方担心、或者因为自尊心作祟,而将心事埋藏。
夏语心里那片被温暖浸润的地方,又扩大了一圈。
他微微转过头,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的声音却稳稳地传过去:
“嗯,我明白,你今晚说的,我都记住了,以后一定,一定不会隐瞒你什么。”
他说了两个“一定”,语气坚定。
刘素溪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决心,环在他腰上的手臂,又紧了紧。
她的侧脸贴着他的背,声音闷闷的,却更加清晰地传过来:
“你跟我都不是那种什么事情都会说出来的人,尤其是委屈跟难受,更加不会让自己在意的人知道。”
她说得很准。夏语确实是这样,习惯自己扛着。而刘素溪,外表冰冷,内心敏感,恐怕也是如此。
“可是,”她的声音顿了顿,带着思考,“如果只跟自己喜欢的人分享开心的事情,那么,生活该少多少乐趣啊?你说是吗?”
她提出了一个反问。
夏语愣了一下。
只分享开心的事,不对吗?这不是很正常的吗?谁愿意把负面情绪带给喜欢的人?
“难道只让自己喜欢的人知道自己开心的事情,不对吗?”他将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
自行车拐过一个弯,驶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路。路边的梧桐树叶子早已落光,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夜空,像一张张巨大的、黑色的网。
刘素溪的声音,在车轮碾过落叶的“咔嚓”声中,轻轻地响起:
“我觉得不对。”
她的语气很平和,却带着一种清晰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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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觉得不管开心还是难受都分享比较好。”她说,“如果你难受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难受,那么我就会害怕,我就会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事情才能帮助到你,所以我会恐慌,我会手足无措,知道吗?”
她说的是“我会”。
不是“你让我”,而是“我会”。
她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因为在乎,所以会害怕未知,会因为无法帮到他而感到恐慌和无助。
夏语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却无比有力地攥住了。
一股酸涩而滚烫的情绪,从心底最深处涌上来,直冲眼眶。
他忽然明白了。
隐瞒,有时候并不是保护,而是一种温柔的残忍。它将关心你的人置于猜测和担忧的黑暗中,让他们独自承受那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煎熬。
而分享,哪怕是分享痛苦和脆弱,也是一种信任和依赖。它意味着“我需要你”,意味着“你是我可以依靠的人”。
自行车缓慢地行驶在寂静的小路上。
夏语久久没有说话。
他在消化刘素溪这番话里的重量。
终于,他用力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她在背后看不见,但他还是用行动表达了认同。
“放心,”他开口,声音因为情绪而有些低哑,“以后我一定不会让你有这种无助的感觉。”
他顿了顿,似乎想用轻松一点的话语来冲淡这有些沉重的气氛:
“我每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都跟你说,事无大小都跟你说,一天上了几次厕所,我都跟你说,好不好?”
他故意说得夸张而琐碎。
果然,背后的刘素溪听到他最后一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红着脸,轻轻地、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让你乱说话,哼!”她的声音带着娇嗔,之前的沉重气氛一扫而空。
夏语也哈哈笑了起来。夜风将他的笑声送出很远。
笑过之后,一种奇异的平静和勇气,充盈了他的胸腔。
那些压了他一晚上的话,那些关于琴、关于演出、关于抉择的烦恼,突然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启齿。
他需要分享。
需要让她知道。
因为她是刘素溪,是他喜欢的人,是他不应该、也不再想隐瞒的人。
自行车依旧平稳地前行。
夏语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一小片路面,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平静的、叙述事实般的语气,开口说道:
“今天下午,我去了琴行。”
他能感觉到,背后环着他的手臂,微微紧了一下。
“东哥跟我说,”他继续说着,语速平缓,“平时我用的那把黑色的贝斯琴,给他上课的学生弄坏了。”
他停顿了一秒,说出那个最坏的结果:
“我可能没有办法在元旦表演的时候用到那把琴了。”
夜风似乎都静止了一瞬。
“所以,”他总结道,语气里带着一丝终于释放出来的、真实的低落,“今晚的心情才会有些低落。”
他说完了。
没有多余的渲染,没有刻意的卖惨,只是陈述了事实,以及这个事实带来的影响。
说完之后,他心里那块一直压着的巨石,仿佛突然被挪开了一小块。虽然问题还在,但至少,不再是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扛着了。
他等待着刘素溪的反应。
身后安静了片刻。
只有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和夜风吹过耳边的声音。
然后,他听到刘素溪的声音,依旧很轻,很柔,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平静:
“那东哥叫你过去,一定是想好了对策才叫你的吧?”
她没有第一时间安慰“别难过”或者“太可惜了”,而是直接抓住了关键——东哥一定有方案。
夏语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她还是那么善解人意,那么聪明,总是能一下子抓住重点。
“你还是那么善解人意,”他忍不住感慨,“什么事情都被你预先判断到。”
背后的刘素溪笑而不语,只是手臂又轻轻环紧了一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夏语感受到了她的鼓励,继续道:
“东哥的意思是让我用他琴行里的其他贝斯琴,只是可能没有之前那把好用而已。”
他说出了东哥给的“备用方案”。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刘素溪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下一句话:
“你不想用那些备用琴,你是不是想买一把跟之前那把一模一样的琴来表演?”
不是疑问句。
是陈述句。
语气笃定。
仿佛她亲眼看见了下午琴行里,夏语对东哥说出“我自己去买一把新的”时,脸上那份急切和侥幸。
夏语猛地捏紧了车刹。
自行车骤然减速,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声。
他单脚撑地,将车停在了路边。
然后,他转过身。
动作有些急,自行车晃了一下,后座的刘素溪轻轻“呀”了一声,连忙稳住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