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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4章 晚风中的慰藉与未说的重量(1 / 1)

黄昏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西山时,垂云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按下了静音键。

六点半的实验高中校门口,正是晚自习前最喧嚣的时刻。走读生们三三两两地从各个方向涌来,书包在肩头跳动,笑语在空气中碰撞。校门口那两盏刚亮起不久的白色路灯,将一片冷清的光洒在水泥地面上,与远处街道上暖黄色的商铺灯光形成微妙的冷暖对峙。

夏语就是在这片光与声的交织中,像一尊突然失去指令的雕塑,僵在了距离校门十米开外的人行道上。

他刚从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下来,车厢里混杂的气味还黏在衣领上——汗味、塑料座椅的陈旧气息、某个女生甜腻的草莓味护手霜。下车时脚步虚浮,仿佛踏进的是另一个维度的世界。

身边的一切都在流动。

穿校服的少年们成群结队地从他身边掠过,他们的谈话碎片般飘进耳朵:“数学作业你写完了吗?”“食堂今晚有糖醋排骨!”“快点快点,要迟到了!”那些声音鲜活、饱满,带着属于这个年纪特有的、对生活细节的全情投入。自行车铃铛“叮铃铃”地响成一片,车轮碾过地面,发出“沙沙”的、急促的摩擦声。几个女生手挽着手从他左边走过,其中一个的长发被晚风撩起,发梢几乎扫到他的手臂,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洗发水香气。

这一切都在流动。

只有他,夏语,像河流中央一块突兀的礁石,所有声音、所有身影、所有光线都绕开他,继续向前奔涌。

他呆呆地站着,右手还保持着下车时拎书包的姿势,左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指尖触碰着冰冷的手机外壳。校门口那熟悉的铁艺大门在路灯下泛着金属特有的、冷硬的光泽。门柱上,“垂云实验高级中学”几个铜字被擦得锃亮,此刻正反射着路灯的白光,显得有些刺眼。

他应该走进去。

穿过这道门,沿着主干道走到教学楼,爬上三楼,右转,第十五间教室。他的座位在第四组第五排靠窗的位置。桌上可能还摊着下午没来得及收的数学练习册,窗台上那盆绿萝该浇水了,前桌顾清妍大概已经在座位上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吴辉强一定在四处张望,等着他的奶茶。

这些画面在脑海中清晰得可怕。

可他的脚,像被灌进了水泥,沉重得抬不起来。

校门就在前方,不过二十几步的距离。那是一个明确的目的地,一个他每天要重复两次的动作——早晨走进,夜晚离开。可此刻,这简单的动作却显得无比艰难。仿佛那扇门后等待他的不是熟悉的教室、温暖的灯光、同伴的笑语,而是……什么别的东西。一种他还没准备好面对的、关于抉择的重量。

“前面是哪方,谁伴我闯荡……”

“沿路没有指引,若我走上又是窄巷?”

熟悉的旋律,熟悉的嗓音,带着特有的沧桑与不屈,从校园深处飘来。

是beyond的《谁伴我闯荡》。

黄家驹的声音透过校园广播系统,被夜晚的空气过滤后,少了一些录音室里的锐利,多了一丝空旷的、几乎像是叹息般的质感。吉他的前奏很简单,几个和弦反复,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夏语周围那层无形的、将他与外界隔开的薄膜。

他猛地抬起头。

目光越过校门,越过教学楼灰白色的墙体,直直投向校园深处那栋最高的建筑——综合楼。在最顶层,大概五楼的位置,有一排窗户亮着暖黄色的光。其中一扇窗后,隐约能看到人影晃动。

广播站。

刘素溪在的地方。

歌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此刻正播放到那句:“寻梦像扑火,谁共我疯狂……”

夏语的喉咙突然有些发紧。

东哥下午那番话又在他耳边响起:“买琴,是一辈子的事。”“我不希望看到一把好琴,因为一时之急被请回来,然后又因为热情消退被冷落。”

然后是他自己的声音,干涩的、带着一丝侥幸的:“或者……我自己去买一把新的?”

最后是东哥那个眼神——失望,理解,却又无比坚持的眼神。

音乐还在流淌。黄家驹唱到:“疲倦惯了,再没感觉,别再可惜计较什么……”

疲倦。

是的,疲倦。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疲倦。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仿佛一天之内,他把自己十六年积攒的关于梦想的激情、关于坚持的倔强、关于可能性的所有想象,都透支干净了。此刻只剩下一个空壳,站在初冬夜晚的风里,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迈。

但就在这时,一个完全无关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这个点……素溪吃饭了没有?”

这个念头如此具体,如此日常,几乎带着一种拯救的性质,将他从那些沉重的、关于“一辈子”“承诺”“演出成败”的思虑中短暂地拔了出来。

刘素溪。广播站站长。那个在所有人面前冷若冰霜,只在他面前会露出温柔神色的女孩。那个鹅卵石脸带着婴儿肥,星眸,长发及腰的姑娘。她现在在广播站里,播放着这首《谁伴我闯荡》。她晚饭吃了吗?广播站的工作总是让她错过正常的饭点。她是不是又随便对付了几口面包,或者泡了碗面?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迅速生根,变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行动指令。

夏语终于动了。

不是走向校门,而是转过身,朝着与校门相反的方向——学校侧门那一排小食店走去。

脚步一开始还有些滞涩,但很快便加快了。仿佛这个为刘素溪买点吃食的念头,是一根救命稻草,让他暂时找到了一个可以执行、可以完成的、简单而明确的目标。他需要这种“可以做点什么”的感觉,来对抗内心那片庞大的、无处着力的茫然。

实验高中侧门外的街道,在傍晚六点半到七点之间,是一天中最具烟火气的时刻。

不到两百米长的街道两侧,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店:麻辣烫、煎饼果子、烤冷面、奶茶店、包子铺、炸串摊……每一家店铺门口都散发着独特的、诱人的气味,这些气味在寒冷的空气里混合、升腾,形成一种温暖而油腻的屏障,将冬夜的寒意隔绝在外。

学生们挤在各个摊位前,手里攥着零钱,眼睛里闪着对食物的渴望光芒。老板们忙得不可开交,收钱、递食物、招呼客人,动作娴熟得像在表演一套复杂的舞蹈。油锅“滋啦”作响,蒸笼冒着白汽,奶茶封口机“咔嗒咔嗒”地工作着。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点单声、吆喝声、欢笑声、塑料袋的摩擦声——形成一片嘈杂而富有生命力的背景音。

夏语挤进这片喧嚣里。

他先是在一家卖关东煮和车仔面的小店前停下。玻璃柜里,各种丸子在深色的汤里沉沉浮浮,白萝卜被煮得透明,海带结翠绿。热气蒸腾上来,在玻璃上凝成一层白雾。他知道刘素溪喜欢吃这里的鱼蛋和萝卜,尤其是萝卜,要煮得软烂入味的那种。

“阿姨,要一份鱼蛋,一份萝卜,再加一份海带结。汤多一点。”他的声音混在周围嘈杂里,显得有些单薄。

“好嘞!要不要辣?”系着围裙的阿姨麻利地拿起纸碗。

“微辣就好。”

“好,微辣!一共八块!”

夏语付了钱,接过那个热气腾腾的纸碗。塑料盖子盖上时,一股混合着海鲜和柴鱼高汤的香气扑鼻而来。他小心地拎着,继续往前走。

下一站是奶茶店。

“茶言悦色”的招牌是清新的蒂芙尼蓝,在一排油腻的小吃店里显得格外醒目。门口已经排了五六个人的小队,大多是女生。夏语站在队尾,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点单。轮到他的时候,他看着菜单上琳琅满目的名字,一时有些茫然。

店员是个扎着马尾的年轻女孩,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同学喝点什么?”

“嗯……”夏语犹豫了一下,“女生一般喜欢喝什么?”

店员似乎对这种问题习以为常,熟练地推荐:“芝士奶盖乌龙卖得最好,很多女生喜欢。还有芋圆奶茶、草莓多多、杨枝甘露……”

“那就芝士奶盖乌龙吧。”夏语决定,“一杯去冰,三分糖。”

他想起了顾清妍的要求。

“好的,中杯大杯?”

“大杯。”

“需要加料吗?珍珠、椰果、布丁……”

“加一份脆波波。”夏语又想起了顾清妍的叮嘱。

“好的。还需要别的吗?”

夏语顿了顿。他看向菜单上另一个名字:“再要一杯……红豆布丁奶茶,去冰,三分糖。”

这是吴辉强要的。

“好的,两杯大杯芝士奶盖乌龙加脆波波,一杯大杯红豆布丁奶茶,都是去冰三分糖。一共三十六。”

夏语付了钱,接过小票,退到一边等待。制作区里,店员们忙碌着——摇茶、加冰、封口、贴标签。机器运转的声音嗡嗡作响。他靠在墙边,手里拎着关东煮,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学生们。

一对情侣牵着手从他面前走过,女生手里捧着一杯奶茶,男生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女生“咯咯”地笑起来,脸颊泛红。几个穿着篮球服的男生满头大汗地冲过来,嚷嚷着“渴死了渴死了”,点了五六杯柠檬茶,然后互相打闹着,其中一个差点撞到夏语,连忙道歉:“不好意思啊兄弟!”

夏语摇摇头表示没事。

他的目光有些空洞地扫过这些鲜活的面孔。他们也有烦恼吧?考试没考好,和同桌闹矛盾,暗恋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回家的作业太多……但这些烦恼,此刻在他眼中,都显得那么……纯粹。甚至有些可爱。至少他们的烦恼是有形的,是可以描述的,是有可能解决的。

不像他。

一把摔坏的琴,一个迫在眉睫的演出,一个关于“一辈子”的质问,一个可能让东哥失望的选择,一个或许会搞砸的舞台,一个需要向家里开口的窘迫……

这些烦恼像一团乱麻,缠在一起,找不到线头。

“a027号好了!”

店员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他看了看小票上的号码,上前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塑料袋。三杯奶茶,加上关东煮,分量不轻。塑料提手勒在手指上,有点疼。

他转身,重新走向校门。

这一次,手里有了实实在在的东西,脚步似乎也踏实了一些。

走进校园时,晚自习的预备铃刚好响起。

“叮铃铃——叮铃铃——”

急促而单调的铃声在暮色中回荡,像一道无形的命令。原本在校道上漫步、在草坪边聊天、在小卖部门口徘徊的学生们,像是突然被上了发条,纷纷加快脚步,朝着各自的教学楼涌去。说笑声迅速减弱,取而代之的是密集的脚步声、书包在背上拍打的声音、还有零星的“快点快点要迟到了”的催促。

夏语逆着人流,走向综合楼。

综合楼在校园的东北角,是一栋五层高的白色建筑,外墙贴着浅色的瓷砖,在夜色中泛着清冷的光。一楼是实验室和器材室,二楼以上是各种功能教室和办公室。广播站在顶层,占据着视野最好的位置。

楼前的空地上种着几棵高大的香樟树,此刻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伸向深蓝色的夜空,像一幅简约而冷峻的水墨画。路灯的光从枝叶缝隙间漏下来,在地面上投出斑驳晃动的影子。

夏语在楼前停下。

他抬起头,望向五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暖黄色的光从玻璃后透出来,在这片以白色和深蓝为主的夜色里,像一枚温润的琥珀。他能隐约看到窗后有人影晃动,但看不清具体是谁。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屏幕亮起,冷白的光映着他的脸。他找到那个熟悉的号码,备注是简单的两个字:“素溪”。

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

他该说什么?说“我在楼下,给你买了点吃的”?这会不会太突兀?她会不会在忙?广播站这个时间通常都在准备晚间的节目,或者整理设备。他这样突然出现,会不会打扰她?

但这些犹豫只持续了片刻。

他按下发送键。

短信内容很简单:“在广播站吗?我在楼下。”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询问,就是一句陈述。他相信她会懂。

发送成功后,他将手机放回口袋,然后静静地等着。

夜风比刚才更凉了一些,吹在脸上,像细砂纸轻轻摩擦。他拎着塑料袋的手被勒得有些发麻,便换了一只手。关东煮的热度透过纸碗和塑料袋传递到手心,带来一丝真实的温暖。奶茶杯壁上凝了一层细细的水珠,冰凉湿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综合楼里陆续有学生出来,大概是刚结束社团活动或者老师谈话,匆匆赶往教学楼。他们经过夏语身边时,投来好奇或不解的一瞥——这个男生为什么一个人站在这里,拎着一堆吃的,抬头望着楼上?

夏语没有理会那些目光。

他的注意力全在那扇窗户上。

大约过了三分钟——感觉上却像过了很久——那扇窗户后的人影晃动得更频繁了。然后,窗户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身影探出来,朝楼下张望。

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夏语知道那是谁。

那个身影很快缩了回去。窗户关上了。

紧接着,综合楼的大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全套长袖校服的身影急匆匆地跑了出来。

是刘素溪。

她的长发在奔跑中飘散在身后,像一道黑色的瀑布。鹅卵石般的脸蛋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微微泛红,星眸在楼前的灯光下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她跑到夏语面前,停下脚步,胸口因为喘息而轻轻起伏。

“夏语?”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喘,“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看着他,目光很快从他脸上移到他手里拎着的东西,又转回他脸上。那双总是平静如深湖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担忧和困惑。

“刚刚看到你的信息,我还以为……”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呢?那么着急叫我下来?是有事?”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这在平时的刘素溪身上是很少见的。她总是言简意赅,能用一个词表达绝不用两个。此刻的急切,暴露了她内心真实的担忧。

夏语看着她,看着她因为奔跑而略微凌乱的发丝,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眼睛里那份毫不掩饰的关切。

他脸上的肌肉努力调动起来,扯出一个笑容。

一个他希望能看起来轻松、自然,甚至带着点玩笑意味的笑容。

他等刘素溪说完,才慢慢地、用一种刻意放缓的语调开口:

“饿了吗?渴了吧?”

他举起手里的塑料袋,塑料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给你买了点吃的,还有奶茶。”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融化在夜风里,“我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口味的,所以我买了店里推荐的,说女生都爱喝的那一款,你试试看,如果不好喝,下次我再给你买。”

他说得很平静,甚至带着点哄小孩般的耐心。仿佛他站在寒风里等她下来,只是为了递上这一袋食物这么简单。

刘素溪愣住了。

她看着夏语脸上那个勉强的、像是用胶水粘上去的笑容,看着他那双即使笑着也掩不住深处疲惫的眼睛,看着他那因为拎东西太久而勒出红痕的手指。

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拧了一下。

这个男生,从来不会无缘无故这样。他不会在晚自习前特意跑来广播站楼下,就为了送一份关东煮和奶茶。他不会用那种“我很好,一切都好”的假笑来面对她。他不会……在她面前还要强装若无其事。

他一定遇到了什么事。

很重要的事。

但他现在不愿意说。

刘素溪太了解夏语了。了解他的倔强,了解他那该死的自尊心,了解他习惯把压力一个人扛在肩上的性格。如果他不愿意说,逼问也没用。反而会让他更难受,更想把所有情绪都压回心底。

所以,她决定顺着他的话。

顺着这个他搭建起来的、关于“我只是来给你送点吃的”的脆弱剧本。

她脸上的表情柔和下来,那层因为担忧而绷紧的线条渐渐放松。她伸出手,接过夏语递来的塑料袋。指尖在交接时,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手指。

冰凉。

他的手指冰凉。

而关东煮的纸碗还温热着。

“刚好我有点饿了,”刘素溪微微低下头,声音也放轻了,像是在说一个只有两人知道的秘密,“晚饭吃的急,随便对付了一下。”

她说着,抬起头,对夏语露出一个浅浅的、却足够真实的微笑。

那是只有在他面前才会展露的温柔。

夏语看着那个笑容,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突然塌陷了一小块。一股暖流,细小却顽固,从裂缝里渗出来,试图温暖那片冰冷的荒原。

刘素溪接过袋子,拎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看向夏语另一只手上还拎着的奶茶。

“剩下的就是帮你同桌买的?”她问,语气里带着了然。

夏语点点头,脸上的笑容自然了一些:“是啊,那个家伙知道我出去,所以就使唤我干活了。”

刘素溪轻笑出声,那笑声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那你不也挺听话的嘛。”

“不,”夏语摇摇头,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我比较喜欢听你的话。”

这句话他说得很自然,没有刻意煽情,就像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刘素溪的脸颊微微发热,好在夜色和灯光掩饰了那抹红晕。她抿了抿唇,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好了,外面冷,”夏语朝教学楼的方向偏了偏头,“你赶紧拿回去吃吧。别饿着了。”

他说着,空着的那只手伸出来,很轻地拍了拍刘素溪的手臂。动作自然,带着一种兄长般的、却又比兄长更亲昵的关切。

然后他转身,准备离开。

脚步刚迈出一步。

“等下。”

刘素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轻,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绊住了他的脚步。

夏语疑惑地转过身。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表情——

一个温暖的身体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刘素溪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勇气。她微微踮起脚,手臂环过他的腰,脸埋在他胸前的校服外套里。她的长发扫过他的下巴,带来一丝柔软的痒意。她身上有淡淡的、像是洗衣液又像是某种护手霜的清香,干净而好闻。

夏语彻底僵住了。

他手里的奶茶袋差点掉在地上,连忙下意识地攥紧。他的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抬起,悬在半空,不知道是该回抱她,还是该保持现状。

他能感觉到怀里女孩身体的温度和柔软。能感觉到她轻轻颤抖的睫毛扫过他胸口的布料。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透过校服,熨贴在他的皮肤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周围的一切声音——远处教学楼的喧哗、风吹过香樟树叶的沙沙声、更远处街道的车流声——都退得很远,模糊成一片无关紧要的背景音。只有怀里的这个女孩,她的温度,她的气息,她环在他腰上的手臂微微的力道,是唯一真实的存在。

然后,他听到她的声音,闷闷的,从他胸前传来,轻得像一声叹息:

“要好好的。”

她顿了顿,吸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声音更轻,却更坚定:

“晚上放学的时候,我等你。”

说完这句话,她松开了手臂。

动作依然很快,像一只受惊的鸟,从温暖的巢穴里飞离。她退后一步,重新站在他面前,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未褪的红晕,但眼睛却亮得惊人。她看着他,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然后抬起手,对着他挥了挥。

夏语还保持着那个半抬着手臂的姿势,脑子像一团被搅乱的浆糊。怀里突然空了的失落感和余温并存,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看着刘素溪,看着她那双映着灯光和笑意的眼睛,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

然后,他也笑了。

不是那种勉强的、苦涩的笑,而是一个真实的、从心底漫上来的、带着暖意的笑容。

“嗯,”他点点头,声音有些哑,“放学的时候见。”

刘素溪又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拎着那袋关东煮和奶茶,快步走回了综合楼。玻璃门在她身后关上,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夏语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拐角,看着五楼那扇窗户重新亮起暖黄色的光。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但眼神里的那份沉重,似乎被什么东西稀释了一些。不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混入了一缕微光,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他深吸了一口气,夜风灌进肺里,冰冷而清新。

然后他转身,继续朝高一教学楼走去。

脚步比来时,稍微轻快了一些。

刘素溪站在综合楼五楼的窗边,手里还拎着那袋关东煮和奶茶。

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站在窗后,透过玻璃,看着楼下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夏语的身影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随着他的走动,影子也在水泥地面上缓缓移动,变形,再重组。他走得很慢,微微低着头,肩膀有些垮,那是只有在极度疲惫或心事重重时才会有的姿态。

刚才抱住他时,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属于外面世界的寒冷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像是琴行里松香和旧木头的味道。那是他刚从东哥那里回来的证据。

他遇到了麻烦。一定是。

但他不说。

刘素溪抿紧了嘴唇,眼神里的温柔渐渐被担忧取代。她想起刚才他那个勉强的笑容,想起他冰凉的手指,想起他说话时那种刻意放轻、仿佛怕惊扰什么的语气。

“希望你好好的,笨蛋。”

她轻声说,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话语刚出口,就被窗缝里渗进来的夜风卷走,消散在广播站温暖而略带电子设备气味的空气里。

她看着夏语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主干道的拐角,消失在通往高一教学楼的那片香樟树林后。

然后她才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手里的塑料袋。

关东煮的纸碗还温热着,透过塑料袋传递到掌心。奶茶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触手冰凉。

她走到广播站的控制台前,将袋子放在桌上,然后坐下来,却没有立刻打开。

控制台上的指示灯幽幽地亮着,调音台的推子停在某个位置,耳机挂在一边的支架上。刚才她就是在播放那首《谁伴我闯荡》时,收到了夏语的短信。她几乎是立刻按下了暂停键,对旁边帮忙的学妹说了句“我下去一下”,就冲了下去。

现在,那首歌还停在中断的地方。

她看着控制台上闪烁的指示灯,又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心里那份担忧,像墨滴入水,慢慢晕染开来。

夏语穿过香樟树林时,夜风更大了些。

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像是无数双手在同时鼓掌。路灯的光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面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斑。

他手里的奶茶袋随着走路的节奏轻轻晃动,塑料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

刚才那个拥抱的余温还残留在胸口,像一枚小小的、温暖的印章,烙在冰冷的皮肤上。刘素溪那句“要好好的”还在耳边回响,轻,却带着分量。

是的,要好好的。

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那把琴还能不能修好,不管元旦的演出会面临什么,不管东哥的失望和自己的挣扎……他都要好好的。

至少,要看起来好好的。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那团乱麻,似乎被理出了一根线头。不是解决问题的线头,而是关于“如何面对”的线头。

他将那份沉重的、关于抉择的烦乱,用力压向心底更深处。像把一堆杂乱的东西塞进一个箱子,然后盖上盖子,再压上重物。暂时不去想,不去碰。

现在,他需要扮演好另一个角色——高一(15)班的夏语,吴辉强的同桌,顾清妍的前桌,一个刚刚帮朋友买了奶茶回来的普通学生。

他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让肌肉放松,嘴角扬起一个适当的、带着点玩笑意味的弧度。他挺直了微微垮下的肩膀,加快了脚步。

教学楼就在前方。

三层高的建筑,每一扇窗户都亮着白炽灯明亮的光。从外面看,像一个个发光的、整齐排列的方格子。隐约能听到教室里传来的声音——老师的讲课声、学生的朗读声、偶尔爆发的笑声。那是另一个世界,秩序井然,按部就班。

夏语走进教学楼。

喧哗声瞬间放大,像潮水般涌来。楼梯间里挤满了上下楼的学生,脚步声“咚咚”作响,混合着各种谈话声、打闹声。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纸张和少年人特有气息的味道。

他拎着奶茶,小心地穿过拥挤的人群。有人撞到他的肩膀,说了句“不好意思”,他点点头说“没事”。有人在楼梯转角大声喊朋友的名字,声音在楼道里回荡。有个女生抱着厚厚的作业本从楼上下来,差点踩空,他下意识伸手虚扶了一下,女生红着脸说了声“谢谢”。

这些日常的、琐碎的细节,像一针针轻微的麻醉剂,暂时麻痹了他神经深处那根紧绷的弦。

他一步一步爬上三楼。

走廊里,各个班级的门都开着,灯光从门里倾泻出来,在走廊地面上铺开一片片明亮的光域。老师们讲课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来,英语老师念单词的清脆嗓音,数学老师讲解公式的沉稳语调,语文老师朗诵课文的抑扬顿挫……交织成一曲独特的、属于校园夜晚的交响乐。

高一(15)班在走廊的尽头。

夏语走到后门,停了下来。

他从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

教室里灯火通明,大部分同学都已经坐在座位上。有的在埋头写作业,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声;有的在小声讨论问题,脑袋凑在一起;有的在偷偷看课外书,书页下藏着手机;还有的在传纸条,动作隐秘而迅速。

他的座位在第四组第五排靠窗的位置。

此刻,吴辉强正坐在他的座位上——准确地说是半坐在夏语的椅子上,身体向后仰,靠在后排的桌沿,手里拿着一个面包,正大口大口地吃着。面包屑掉在校服裤子上,他也毫不在意,一边吃还一边跟前排的谁说着什么,表情眉飞色舞。

顾清妍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背对着后门,正在整理桌上的书本。她的长发梳成高高的马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夏语看着这一幕,心里那片冰冷的荒原上,似乎又有一小块地方被照亮了。

他推开门。

“好家伙,竟然背着我偷偷地吃东西?”

他故意提高了音量,声音里带着夸张的谴责和笑意。

吴辉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面包差点掉在地上。他猛地转过头,看到站在后门边、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笑容的夏语。

愣了两秒。

然后,吴辉强脸上的表情从惊吓转为“愤怒”。他一把将手里剩下的半个面包“啪”地拍在桌子上,面包在桌面上弹了一下,滚到一边。

“夏!语!”

吴辉强咬牙切齿地喊出这个名字,然后像一头被激怒的熊,“腾”地站起身,张开双臂就朝夏语扑了过来。

夏语早有准备,但还是配合地做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往后退了半步。

吴辉强一把掐住夏语的脖子——动作看起来很猛,实际上力道控制得很好,只是虚虚地圈着。他一边“用力”摇晃,一边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让你吓我!让你吓我!知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的!我差点被面包噎死!”

夏语被他晃得脑袋发晕,连忙举起手里的奶茶袋,像举起一面投降的白旗,用故意装出来的、断断续续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声音说:

“别……别……别……看看……这是……你……要……的……奶……茶……”

他刻意把每个字都拉得很长,演技浮夸得他自己都想笑。

吴辉强的动作果然停住了。

他掐着夏语脖子的手松开了,目光转向那个塑料袋。透明的塑料下,能清楚地看到三杯奶茶,其中一杯的标签上写着“红豆布丁”。

吴辉强的眼睛立刻亮了。

他一把抢过塑料袋,然后顺势将夏语往旁边一推,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演练过无数遍。

“这次就放过你,”吴辉强从袋子里拿出那杯红豆布丁奶茶,对着夏语晃了晃,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还有下次,我一定让你‘跪下’叫‘义父’。”

夏语一边揉着自己那其实根本没被碰到的脖子,一边翻了个白眼,用极其敷衍的语气说:

“是是是,我的错,下次我还给你买奶茶,我才叫你义父,你这个坏人。我呸!”

他说到最后,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吴辉强已经迫不及待地拆开了奶茶的包装,插上吸管,然后猛地吸了一大口。奶茶顺着吸管涌上来,发出“咕噜”的声响。他闭上眼睛,脸上露出满足到近乎陶醉的表情。

“嗯——”他长长地舒了口气,睁开眼睛,眼里闪着幸福的光芒,“果然还是这家店的奶茶好喝!甜而不腻,红豆煮得软烂,布丁滑嫩……不错!真不错!”

夏语看着他这副模样,有些哭笑不得。他走回自己的座位,把书包从肩上卸下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开始收拾下午摊开的书本。

“那你要两杯来干吗啊?”夏语一边把数学练习册塞进书包,一边随口问道,“来,给我一杯给我试试。”

他想看看吴辉强会有什么反应。

果然,吴辉强一听这话,立刻像护崽的母鸡一样,把剩下的那杯还没拆封的奶茶紧紧搂在怀里,身体侧向一边,用警惕的眼神看着夏语,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不不不,这杯是给顾清妍的。不能给你。下次我再请你喝。”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夏语停下手里收拾东西的动作,抬起头,眉头微挑,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意外和好奇。

“啥?啥意思?”他的目光在吴辉强和那杯奶茶之间来回扫视,“给顾清妍的?你们两个啥时候感情变得那么好?”

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调侃和探究。

吴辉强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好在教室的灯光是冷白色,不像自然光那样容易暴露脸红。他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眼神躲闪着,声音也低了下去:

“这不是……人家请我吃了那个辣条嘛,所以就……”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

夏语看着他这副窘迫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故意露出更加夸张的、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撇了撇嘴,用一种“你真是太天真了”的语气说:

“大哥,那个辣条,是看在我的面子才分给你一点的,好不好?你搞清楚报恩的对象来行不行?”

他顿了顿,身体前倾,压低声音,但确保吴辉强能听清楚:

“别整天这样子傻乎乎的,别以后给人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

他说得语重心长,仿佛在教导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吴辉强被他说得脸上挂不住,梗着脖子,硬气地说:

“我不管!反正就是给顾清妍留的,你没份!”

他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无赖”式的强硬,但眼神里的心虚还是没藏住。

夏语看着他这副“死鸭子嘴硬”的样子,突然玩心大起。

他假装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袖子,从座位上站起来,脸上露出“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是不行了”的表情。

“哎哟喂,”夏语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我买的奶茶,我都没有说话权了。不行,我一定要喝到。”

说着,他就伸出手,作势要去抢吴辉强怀里那杯奶茶。

吴辉强吓得“嗷”一嗓子,抱着奶茶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连退好几步,一直退到教室后门边。他背靠着门框,把奶茶死死护在胸前,像护着稀世珍宝。然后他抬起头,挑衅地看着夏语,示威般地、故意很大声地吸了一口自己手里的奶茶。

“吸溜——”

声音响亮,在教室里回荡。

已经有几个同学被他们的动静吸引,转过头来看热闹,脸上带着看戏的笑容。

夏语站在原地,看着吴辉强那副“誓与奶茶共存亡”的架势,突然觉得有些无力,又有些好笑。

他摇了摇头,重新坐回座位上,然后对还站在后门边的吴辉强招了招手,语气恢复了正常:

“来,你过来。”

吴辉强警惕地看着他,脑袋摇得更厉害了:

“我不过去!等顾清妍来了,我再回去。免得被你抢走。”

他的表情认真,显然是真的在担心夏语会突然发动袭击。

夏语刚想说什么,就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从后门方向传来:

“吴辉强,你站在这里干吗啊?挡住人家了。”

是顾清妍。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前面绕到了后门,正站在吴辉强身后,歪着头,一脸疑惑地看着堵在门口的吴辉强。

吴辉强听到声音,浑身一僵,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转过身。

当他看到是顾清妍时,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那笑容灿烂得几乎能照亮整个后门角落。他举起怀里那杯还没拆封的奶茶,像献宝一样递到顾清妍面前,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来,你看!我让夏语买回来的奶茶到了!真好喝!你试试看!”

顾清妍的目光落在那杯奶茶上,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两颗被擦亮的星星。她伸出手,接过奶茶,指尖触碰到杯壁冰凉的水珠。

“真的吗?”她的声音里满是惊喜,“快给我!”

她拿着奶茶,一边往教室里走,一边笑眯眯地转过头,对还坐在座位上的夏语说:

“夏语,谢谢你的奶茶!”

她的笑容真诚而明媚,在教室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有感染力。

夏语也回以笑容,但他的笑容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恶作剧般的意味。

“不用谢我,”他朝吴辉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要谢就谢吴老板吧。”

他顿了顿,看着吴辉强,故意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继续说:

“本来我说我请你们两个人喝的,但是吴老板却死活不肯啊。刚刚还为了那点奶茶钱要跟我打起来呢。说一定要让他买单,我说不赢,也打不过他,所以就只好认命了。”

他说得绘声绘色,仿佛刚才真的发生了一场关于谁付钱的“激烈争执”。

顾清妍听到这话,果然转过头,看向还站在后门边、表情有些僵硬的吴辉强。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一些,里面写满了惊讶和……感动?

“真的吗?”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好意思,“太谢谢你了,本来说我来请的,谁知道,又让你破费了。”

吴辉强看着顾清妍那双亮晶晶的、充满感激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抹因为不好意思而泛起的淡淡红晕,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想解释,想说“不是这样的,是夏语那小子胡说的”,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顾清妍的眼神太真诚了。那份被“特意请客”的感动也太真实了。

而夏语,正坐在座位上,脸上带着人畜无害的笑容,眼神里却闪烁着“看你怎么办”的狡黠光芒。

虚荣心,一种属于十六岁男生的、简单而直接的虚荣心,在这一刻战胜了理智。

吴辉强咳嗽了一声,挺了挺胸,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一些。

“没事,”他摆摆手,故作大方地说,“你喜欢喝就行。”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请一杯奶茶对他来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夏语在心里默默给他点了个赞——演技有进步。

但他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吴辉强。

“吴老板,”夏语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你刚刚说要给我钱来着,怎么?”

他歪了歪头,脸上露出纯良无比的表情:

“是现金?还是转账?我都可以的。”

他的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吴辉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在心里把夏语骂了一万遍:你小子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夏语似乎听到了他心里的咆哮,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那双真挚的眼睛在吴辉强看来,分明在说:看你小子不请我喝,我看你这下怎么办?

在夏语眼神的注视下,在顾清妍捧着奶茶、一脸“原来你们是在算钱啊”的好奇表情的围观下——

吴辉强知道,自己栽了。

彻底栽了。

他硬着头皮,手有些颤抖地伸进口袋,掏了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元纸币。

“好,”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我现在就给。”

他把五十块钱递过去,然后补充了一句,试图挽回一点面子:“不好意思,我没零钱。”

夏语立刻站起身,动作敏捷地一把将那张五十元纸币从吴辉强手里“抢”了过来,然后笑眯眯地塞进自己的口袋。

“没事,”他拍了拍口袋,笑容无比真诚,“我明天再给你找回去。”

他顿了顿,看着吴辉强那张写满“肉痛”和“无奈”的脸,故意问道:

“你不会不相信我吧?吴老板。”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受伤,仿佛吴辉强如果说不相信,就是对他们之间“深厚友谊”的背叛。

吴辉强看着夏语那张“无辜”的脸,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心里有苦说不出。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怎么会?我们是好兄弟来的嘛。对吧?”

他说“好兄弟”三个字时,语气格外重,眼神里充满了“你等着”的威胁。

夏语却仿佛完全没接收到这个信号,笑容更加灿烂了:

“嗯,那是当然的,放心哈。”

他把“放心”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楚。

一场关于奶茶的“交易”,就在这样各怀鬼胎、但表面和谐的气氛中,“圆满”完成了。

顾清妍全程围观,虽然觉得这两个男生的互动有点奇怪,但也没多想。她捧着那杯芝士奶盖乌龙,小心地插上吸管,喝了一小口。

浓郁的奶盖混合着清冽的乌龙茶香,在口腔里蔓延开来。脆波波q弹有嚼劲,三分糖的甜度恰到好处,不会太腻。

她的眼睛幸福地眯了起来。

“夏语,”她转过头,对夏语笑着说,“这个奶茶,挺好的。看来别人推荐还是没有错的。”

夏语已经重新坐回座位,正在整理最后几本书。闻言抬起头,对顾清妍笑了笑:

“好喝就行。明天我看有没有机会,我也去买一杯试试看,毕竟你跟吴辉强都说好喝。”

他说得很自然,仿佛刚才那场“金钱交易”从未发生。

顾清妍点点头,很认真地说:“嗯嗯,真的好喝。其实你今天就应该给自己也买一杯的。”

夏语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站在奶茶店前,看着菜单时的茫然;想起自己问“女生一般喜欢喝什么”;想起自己只点了三杯,却没有给自己点任何东西。

不是不想喝。

是忘了。

或者说,在那个时刻,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奶茶上,不在自己的口腹之欲上。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给刘素溪买点什么”“给吴辉强带他要的”这些具体可执行的任务上。通过完成这些任务,来逃避内心那个更大的、更沉重的黑洞。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我本来以为,”他顿了顿,摇摇头,“唉,算了。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他没说下去。

顾清妍一脸疑惑,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一旁的吴辉强这时候凑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夏语旁边的椅子上——现在夏语收拾好东西,那个座位又空出来了。他凑到夏语身边,对顾清妍解释道:

“老夏这个人,他不爱喝甜的,他就爱那些肥宅水,对吧?老夏。”

他说着,用手肘碰了碰夏语,同时对夏语挤眉弄眼,那表情分明在说:兄弟我帮你圆场了,够意思吧?

夏语看着吴辉强那张挤成一团的脸,看着他眼睛里那份“快配合我”的急切,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个家伙,刚刚才被他“坑”了五十块钱,现在却还在努力帮他打圆场。

这就是……朋友?

他心里某个冰冷的地方,又暖了一点点。

“是是是,”夏语配合地点头,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敷衍和宠溺,“我强哥说啥就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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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妍看着这两个人眉来眼去、说话含含糊糊的样子,更加困惑了。她嘀咕了一句:

“真的是搞不懂你们两个。”

然后她就转过身,重新面对自己的桌子,小口小口地喝着奶茶,不再理会身后这两个“奇怪”的男生。

等顾清妍的注意力完全移开后,夏语才压低声音,凑到吴辉强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

“你小子该不会是……”

他的目光在吴辉强和顾清妍的背影之间来回扫视,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调侃。

吴辉强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

他连忙伸手捂住夏语的嘴,动作因为慌乱而有些用力。

“别胡说八道!”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明显的羞恼,“才没有那回事!”

他的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夏语。

夏语被他捂着嘴,不能说话,但眼睛里却充满了笑意。那笑意很真实,是今晚第一次,不掺杂任何勉强、任何苦涩的、纯粹觉得好笑的笑意。

吴辉强看着他眼里的笑意,知道自己又被看穿了,更加窘迫。

他松开了捂住夏语嘴的手,没好气地低声说:

“那我的奶茶是不是你买单?”

他说的是夏语“敲诈”他那五十块钱的事。

夏语终于能说话了。他活动了一下下巴,然后对吴辉强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也用气声说:

“好好好,我买单。真的是!”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无奈,仿佛做出这个决定是多么艰难。

但吴辉强知道,这家伙心里肯定乐开花了。

他看着夏语脸上那个终于不再勉强、不再苦涩的笑容,心里那点因为被“坑”钱而产生的不爽,突然就消散了大半。

算了。

五十块钱,能换这家伙一个真心的笑容。

好像……也挺值的。

吴辉强这样想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拿起自己那杯已经喝了大半的红豆布丁奶茶,又吸了一大口。

甜。

真甜。

夏语也笑了。

他看着吴辉强那副“认命”又“满足”的样子,看着顾清妍安静喝奶茶的背影,看着教室里其他同学或学习或聊天的日常景象。

灯光很亮,白晃晃的,有些刺眼。

空气里有粉笔灰的味道,有纸张的味道,有少年人汗水的味道,还有……奶茶甜腻的香气。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但被教室的灯光和窗帘隔绝在外,只能看到玻璃上反射的室内景象,像一个虚幻的、倒置的世界。

他坐在这里,坐在这个他熟悉的位置上,身边是他熟悉的人,周围是他熟悉的景象。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仿佛下午在东哥琴行里听到的那个坏消息,那个关于摔坏的贝斯、不确定的维修时间、可能的演出危机、以及那个关于“一辈子”的沉重质问……都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只要他坐在这里,只要他扮演好“高一(15)班的夏语”这个角色,只要他笑着,说着,闹着……

那些烦恼就可以暂时不存在。

他可以暂时忘记。

夏语脸上的笑容没有消失,依然挂在嘴角,甚至比刚才更加自然,更加“完美”。

但如果有一个人在这里——比如刘素溪——她一定能看出来。

这个笑容,和刚才他在综合楼下对她露出的那个勉强的笑容,本质上是一样的。

都是伪装。

都是将某种沉重的东西,用力压进心底最深处后,浮在表面的一层薄薄的、精致的冰。

冰下是汹涌的暗流,是挣扎,是迷茫,是连他自己都不敢细看的恐惧。

但此刻,冰面光滑如镜,映照着教室的灯光,映照着同伴的笑脸,映照着一切“正常”的、安宁的假象。

夏语笑着,收拾好最后一本书,拉上书包拉链。

晚自习的正式铃声响了。

“叮——咚——叮——咚——”

悠长而严肃。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谈笑声、打闹声、窃窃私语声,像被一把无形的刀齐刷刷切断。同学们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拿出课本和作业。老师还没来,但一种属于学习时间的、自觉的寂静已经笼罩了整个空间。

吴辉强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夏语旁边。他拿出数学作业,开始埋头苦写。

顾清妍把奶茶杯小心地放在桌角,也拿出了英语练习册。

夏语从书包里抽出语文课本,摊在桌上。

他的目光落在书页上,那些黑色的文字排列整齐,等待被阅读,被理解。

但他的视线却有些失焦。

脑海里,那把黑色贝斯摔在地上的画面,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

琴头裂开。

拾音器失灵。

琴颈歪斜。

东哥沉重的叹息。

“维修时间没法确定……”

“可能一两个月,甚至更久……”

“就算修好了,能不能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也不敢保证……”

这些声音,像幽灵一样,在他耳边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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