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的秋阳,是带着金箔子的暖。风掠过新区平整的柏油路,卷起几片早落的梧桐叶,打在刚挂上的“清河新区政务公开栏”上,哗啦一响,像极了人心底落下的一块石头。
陈谨站在座谈会的临时讲台前,手里攥着一页薄薄的结案通报,指尖的褶皱里,还沾着滨海的海风与清河的尘土。台下坐满了人,有晒得黧黑的失地农民,有捧着账本的小企业主,还有几个曾被威胁得不敢出门的村民代表。李娟就坐在第一排,穿一件藏青色的衬衫,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眼神亮得像淬了光。
“同志们,”陈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沉稳,这是几十年纪检生涯磨出来的底气,“季鸿远团伙,涉案金额共计三亿七千六百万,追缴赃款及孳息两亿九千三百万,涉案的五十六名公职人员,全部被立案审查调查。清河新区的土地违规问题,三个月内完成重新确权;拖欠的一千两百多万补偿款,下周就能打到各位的账户上。”
话音落了,台下静了几秒,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个老汉红着眼眶站起来,抖着嗓子喊:“陈书记,谢谢您啊!俺们老百姓,等这一天等了两年!”这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更多人的心里,抽泣声和叫好声缠在一起,织成了一张沉甸甸的网。
陈谨看着台下的一张张脸,忽然觉得眼眶发涩。他这辈子,办过的案子摞起来能堆成一座小山,见过太多的眼泪,有委屈的,有悔恨的,唯独这一次,是带着暖意的。他抬手压了压掌声,目光落在李娟身上,笑了笑:“功劳不是我一个人的。要谢,就谢咱们的党,谢不肯低头的老百姓,谢站在一线的同志们。”
李娟站起身,手里捧着一面红绸包裹的锦旗。她走到陈谨面前,双手递过去,声音带着点哽咽:“陈书记,这是清河新区全体居民的心意。上面写着——铁肩担道义,清风满清河。”
陈谨接过锦旗,指尖触到红绸的绒面,温热的。他看着李娟,这个当年在滨海澄江县敢跟吴亦天叫板的女子,如今眉宇间多了几分干练,却依旧带着那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儿。“李娟,”他轻声说,“你比在滨海的时候,更像一把刀了。”
“是您教我的,”李娟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却笑着,“您说,纪检干部也好,民生监督员也罢,心里得揣着一把尺,量得清是非,也量得清民心。”
陈谨拍了拍她的肩膀,没说话。有些话,不必说透,就像有些路,不必回头。
座谈会散了之后,孙阳追了上来。他穿一身挺括的纪检制服,肩章上的星花在阳光下闪着光。“陈老,”他喊了一声,脚步顿了顿,像是有些局促,“省纪委的任命书,下来了。”
陈谨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一年前,孙阳还是个跟着他跑腿的毛头小子,如今眉眼间已经有了几分沉稳。他想起第一次在滨海纪委的办公室见到孙阳,小伙子攥着一沓举报信,眼睛里全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
“省纪委三室副主任,”孙阳挠了挠头,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担子重。”
“重才好,”陈谨看着他,眼神里是欣慰,也是期许,“担子重了,步子才不会飘。孙阳,我跟你说过,反腐这条路,不是短跑,是马拉松。我老了,跑不动了,接下来的路,得你们年轻人扛。”
“陈老,”孙阳的声音沉了下来,“您这一走,我心里没底。”
“没底就对了,”陈谨笑了,拍了拍他的胳膊,“心里没底,才会敬畏,才会谨慎。记住,咱们手里的权力,是党和人民给的。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为什么出发,要到哪里去。”
孙阳用力点头,眼眶红了。他想起在清河的那些日子,想起仓库外的对峙,想起小巷里的围堵,想起陈谨拿着那枚季鸿远的指纹,一字一句地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些日子,像一场硬仗,打得酣畅淋漓,也打得惊心动魄。
“对了,”陈谨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递给孙阳,“这是我这辈子办案的心得,记了些经验,也记了些教训。你拿去看看,或许有用。”
孙阳接过笔记本,封面已经被磨得发毛,扉页上写着一行字: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是陈谨的笔迹,遒劲有力,像他的人一样。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督导组的临时办公室。打包好的文件整整齐齐地码在墙角,墙上的白板上,密密麻麻的案件线索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几行淡淡的痕迹。陈谨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一个旧公文包,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一本翻得卷了边的《党章》。
孙阳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陈谨的样子。刚退休的老人,头发花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却在接到返聘通知的那一刻,眼睛里燃起了火。
“陈老,车备好了。”孙阳说。
陈谨“嗯”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办公室,像是要把这里的一切都刻进心里。他拎起公文包,脚步沉稳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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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驶出清河新区的时候,陈谨摇下了车窗。风灌进来,带着桂花的甜香。道路两旁,新栽的梧桐树已经抽出了新芽,远处的工地上,塔吊正在有条不紊地运转,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正迎着阳光挥手。
“看,”陈谨指着窗外,对司机说,“这才是新区该有的样子。”
司机笑了:“是啊陈书记,以后啊,这里肯定会越来越好。”
陈谨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是早上狱政科转来的,林晓写的。
信纸上的字迹,有些歪歪扭扭,却很工整。林晓在信里说,他在狱中参加了反腐警示教育宣讲团,给那些年轻的服刑人员讲课,讲自己的经历,讲自己的悔恨。他说,以前总觉得权力是个好东西,能换来金钱,换来面子,直到戴上手铐的那一刻才明白,权力是用来为人民服务的,不是用来谋私利的。他说,谢谢陈谨,如果不是他,自己可能到死都不知道,什么是初心,什么是底线。
陈谨看着信,眼眶又热了。他想起在监狱里见到林晓的最后一面,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开发区主任,头发花白,脊背佝偻,却在说起自己的女儿时,眼里闪着光。他说,等他出去了,要带女儿去看看滨海的海,看看清河的天,告诉她,做人要干干净净。
车子一路向前,阳光铺满了整条道路。陈谨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滨海的潮声,闪过清河的街巷,闪过那些熟悉的面孔——孙阳的执拗,李娟的坚韧,还有那些老百姓的笑脸。
他想起接到匿名威胁短信的那个晚上,妻子坐在沙发上,红着眼眶说:“老陈,你都退休了,图什么啊?”
那时候,他没说话。现在,他知道了答案。
图的,是这万家灯火,平安喜乐。
图的,是这朗朗乾坤,清风拂面。
车子驶上高速,清河新区渐渐远去,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光点。陈谨睁开眼睛,看向窗外。远方的天空,蓝得像一块透明的水晶,几只白鹭正舒展着翅膀,朝着阳光,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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