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西沉,贾家老宅内,也点起了灯烛。
紫鹃移一盏灯笼靠近黛玉,看向她手中那个做了一半的荷包,劝道:“姑娘,明日再做吧,天黑了做针线伤眼睛。”
“我绣完这片叶子。”
黛玉笑了笑,将绣绷往灯笼那递近了些,手上针线不停,继续在绣绷上穿梭。
近一年没拿过针线了,这几日重新拿起来,倒是未曾退步。
不过半刻钟功夫,黛玉将那片竹叶绣完,便任由紫鹃将东西都收了起来。
“姑娘今儿个想吃点什么?听说厨房今日采买了新鲜的白鱼,让他们清蒸了一条可好?”
紫鹃看看天色,想着姑娘午错去园子看了荷花,笑道:“晚饭就让他们用新采的荷叶煮粥,上好的胭脂米配上鲜嫩的荷叶,煮成的粥清香扑鼻又解暑。”
听紫鹃这么一说,黛玉也觉得有些饿了,从善如流应道:“好,再让他们看着配两个小菜。”
吩咐了个小丫鬟去厨房传菜,没有外人在,主仆几个坐在一块说笑。
不多时,雪雁神色复杂地抱着一个小箱子进来,将箱子放在了黛玉跟前的矮几上,道:“姑娘,邢公子送了点东西过来。”
“邢世兄人呢?”
黛玉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窗外,只有檐下的灯笼孤零零地照亮地下的一小片地方,未见人影。
“邢公子说天色已晚,他就不过来了,这是他今日在外面给姑娘买的小玩意儿,给姑娘解闷。”
雪雁看着几案上那个寻常的箱子,不过一尺见方的小箱子,分量可不轻。
黛玉脱口而出:“这有什么关系?”
话一出口,便想起了邢崧此行的原因。
天已经黑了,他们到底男女有别,不好再私下见面。
转念想到先前在荣府时,宝玉只要想来找她,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是直接往里闯的。未曾让人通报不说,哪怕时间再晚,只要他想来,压根就不会在意后果。
好在她身边的婆子们有心,若是不方便让宝玉进来,都会拦着。
如今他们都大了,哪怕是亲兄妹都需要避嫌。
何况,她与宝玉不过是表兄妹。
从前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可今日尚且不算晚,邢崧都只在门口送了东西,未曾进门的行为,让黛玉心生暖意,只有真心把你放在心上之人,才会这般处处为你考量。
小姑娘心底一丝异样闪过,暗暗做了决定。
黛玉点头道:“我知道了,有劳邢世兄挂念,明儿个我再亲自上门,去向邢世兄道谢。”
雪雁眼底一丝异样闪过,吞吞吐吐道:“姑娘,邢公子还说,让我问您明日可有空,邀您一块游湖。”
“去外面游湖?”
“不是,邢公子说他让人去预备船,在园子里游湖。”
雪雁一板一眼道。
没想到邢公子倒是与她家姑娘想到一处了,都看上了园子里的那湖荷花,想着约对方去游湖。
小姑娘眼底添了两分笑意。
她与邢世兄想到一处去了,立马应了下来。
指了地下站着的一个婆子,道:“麻烦您老走一趟,去前院跟邢公子说一声,就说我应下了。”
“好,老奴这就去。”
那婆子刚走两步,便被紫鹃追了上来,将其拉到了一旁,笑道:“大娘慢走,我有几句话想跟您老说一声。”
“姑娘有什么事儿直说便是,何须这般客气?”
紫鹃笑着嘱咐道:“大娘您也知道,邢公子不比咱们家,没有打赏下人的习惯,您回了话就回来,姑娘会赏您老的。”
婆子了然,哪怕做下人的不该议论主子,她也知道邢公子手头紧的,身上穿的衣裳都只是细棉布的料子,贾家有些体面的仆妇都不穿这个料子的衣裳。
何况,她也听说了,邢公子虽是大太太娘家侄子,但家道败落,如今仅是寻常农家子。
别说打赏下人,怕是家里连仆妇都养不起的。
紫鹃只说邢公子家没有打赏下人的习惯,也是给邢公子做脸。
不说黛玉会给赏钱,便是不给,单论姑娘平日里如何待她们,她就不会因走这一遭没收到赏钱不喜。
那婆子笑着应道:“姑娘放心,我都省得的,回了话就回来。”
能多得些赏钱,她有什么不乐意的呢?
姑娘可是个大方的。
紫鹃侧身让那婆子过去:“行了,您老快去快回。”
吩咐了这么一句,又打发人去厨房取饭来,姑娘看完那些礼物,也差不多该用饭了。
屋内,黛玉伸手打开那个寻常的木箱,一样一样地取出里面的东西。
精巧的剪纸、憨态可掏的布老虎、巴掌大的月亮灯笼、模具里长成的小葫芦,还有色彩艳丽、形象逼真的绒花。
邢崧眼光不俗,选的都是些精巧有趣的小东西,虽说价格不高,可每一样都精心挑选出来的。
小姑娘一样样地从箱子里拿出来,每一次都有新的惊喜。
正值紫鹃走进来,黛玉招呼她道:“紫鹃你看,这个灯笼里还有一小截蜡烛,你去取火来,咱们点来瞧瞧。”
黛玉手里把玩着那小巧的竹灯笼,不似寻常的月亮灯都是圆的,她手里的明月乃是尖尖的月牙,胖乎乎的月亮弯出小巧的弧度,外面糊的灯笼纸不是寻常用来糊灯笼的纸,而是浅黄的薄绢。
月亮的尾巴尖处还垂下一朵小小的绒花。
“这灯真好看。”
雪雁小心地点燃月亮灯笼里面的小蜡烛,感慨道。
邢公子果然对她家姑娘十分上心,这般新奇又有趣的小灯笼可不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寻常玩意儿。
黛玉认同地点了点头,原先的那点子被忽视的委屈早抛在了九霄云外。
心下满满都是有人关爱的喜悦与幸福,待欣赏够了,方恋恋不舍地吹熄了蜡烛,笑道:“好了,收起来吧。”
说着,不待紫鹃上前,伸手将这些小玩意往箱子里放。
“咦?”
刚将葫芦放进去,黛玉便摸出了一个泥人,显然是被放在了角落里,烛光昏暗,方才没能注意到的。
“这泥人与姑娘好象!”
雪雁看着黛玉手中半个手掌大的泥人,惊呼道。
紫鹃闻言也凑了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番,笑道:“还真是,只是这泥人身上披着件红色的大氅,咱们姑娘最近穿的都比较素净。”
“咱们姑娘平时也更喜欢鲜亮的颜色。”
雪雁跟着附和道。
只是最近为老爷守丧,衣裳才素净了些。
黛玉将那小巧的泥人来回翻看,心下赞叹邢崧果然是她的知己,这泥人身上的衣着打扮,确实是她会喜欢的。
甚至连神态都象极了她本人。
难为邢世兄能找出这个泥人来。
紫鹃看着黛玉手中的泥人,沉思道:“我记得,咱们姑娘也有这样一身衣裳。老太太之前特意让人做的,去年冬天咱们去了扬州,也没来得及穿。”
黛玉倒是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儿,问道:“咱们回家的时候才刚入秋,冬装还没做完吧?”
紫鹃解释道:“没有,老太太刚好见了块好料子,说是姑娘穿着好看,特意让针线上的人单独做的。”
黛玉此时也想了起来,之前老太太确实跟她提了一嘴,说是给她单独做了套新衣裳。
只是后来传来林如海病重的消息,她将这事儿忘了。
“外祖母素来疼我。”
黛玉双手拢住泥人,放到心口处,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哪怕父母不在了,可她还有真心疼爱她的外祖母、邢世兄,她在这世上,并非孤零零的一个人。
紫鹃眼尖地看见门口处提着餐盒的小丫鬟,看向黛玉道:“姑娘,厨房送了晚饭过来,咱们是现在用,还是?”
“摆饭吧。”
黛玉笑道,转头看向几案上的那个寻常的木箱,吩咐道:“去将收着的那个紫檀八宝螺钿箱子拿来。”
只是最寻常的杉木箱子,哪里配得上邢世兄送她的这些礼物?
必须用她最喜欢的那个小箱子来装。
待紫鹃将那镶着宝石的紫檀箱子取来,黛玉珍之又珍地亲手将那些小玩意儿放了进去,方才心满意足地将箱子锁上,道:“小心收着,待回了家再拿出来。”
“姑娘放心,我都省得的。”
紫鹃抿唇笑道。
单看自家姑娘这般珍重,她也不会将这箱子随便放着。
紫鹃小心抱着那紫檀箱子,笑着打趣道:“我给姑娘收着收着,待回家了再把这箱子放在您梳妆台上,一抬眼就能看见了。”
“就按你说的办。”
黛玉满意地点头应道。
起身去了旁边的饭厅用饭不提。
而这边邢崧去了黛玉的屋子送东西,却很快就回来了,引得邢峰啧啧称奇,凑近堂弟问道:“公子你怎么就回来了?不是去给林姑娘送东西了吗?”
“有没外人在,峰哥你好好说话!”
邢崧毫不留情地推开凑到他眼前的脑袋,嫌弃道:“天都黑了,我去人家姑娘的屋子作甚?东西送到就回了。
“大户人家的规矩就是多。”
邢峰嘟囔一句,便不再多言。
他看堂弟对这位林姑娘确实多关照了几分,可要说邢崧喜欢林姑娘,他也没看出来。
邢崧说起林姑娘时,就跟说起岫烟妹妹的表情差不多,瞧着就真只是把人当妹妹看待。
可这两人,半点血缘关系都无,算哪门子兄妹?
邢峰只当堂弟还没开窍。
可是,邢峰尤豫间,又凑近了堂弟,见四下无人,方才低声问道:“崧哥儿,你老实告诉我,那巡盐御史,是几品官?林姑娘外祖家荣国府,又是什么背景?”
“是咱们家现在高攀不起的背景。”
邢崧笑睨了他一眼,看懂了邢峰的意思。他才十三岁,林妹妹也才十一二岁,你这未免操心得太早了些。
“我这不是问问嘛。”
邢峰笑笑,心下却是有些担忧。
这听上去不是努力就能娶到的媳妇啊,崧哥儿以后可得加倍努力了。
“崧弟,我看好你,你加油!”
邢峰笑着跑远,道:“我去厨房取饭。”
可惜他之前念书不认真,现在连官职爵位都搞不清楚,只知道贾家、林家背景深厚,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官职,手中权利又有多大。
崧哥儿不想多说,他到时候自个几打听就是了。
邢崧这边目送邢峰走远,摇了摇头,坐到了书桌前,点上灯笼,铺开纸笔给家里写信。
好容易上一回岸,待过了金陵,可能要到京城之后才有机会下船了。
趁着现在贾琏不在,写了信正好派人送回去,给家里报平安之馀,正好给杨先生回一封,就写他今日在金陵城的见闻。
而他今日出门,可不是只各处逛了逛,买了那些小玩意儿的。
他还查到了点有意思的东西,见了冯渊的家里人。
想到冯渊的家人跟他说的话,邢崧笑意微深,薛蟠这回,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还有贾雨村,只是不知道当今还会不会再继续用他。
昏暗的灯光照耀下,少年的笑容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邢崧取了块墨锭,慢慢在砚台内研磨,不得不说,贾家这种富贵人家的文房四宝就是好用,这墨闻着有股淡淡的兰花香。
研好墨,少年忖度片刻,在笔架上取一支兼毫,在信纸上落笔。
“三叔公亲启,不肖侄孙邢崧敬上,崧自某年月日乘船北上,而今已至金陵
”
写给三叔公的信比较简短,保平安之馀,便说了邢峰如今跟在他身边,他会好生照顾邢峰,又关心了邢岳几人几句,嘱咐他们好生念书,争取三年后与他一同参加乡试。
写完三叔公的信,少年另取了一张纸,写下对妹妹的思念与关心。
又分享了这几日在船上听到的小故事,以及今日在金陵的见闻。
自家妹妹是个喜欢操心的性子,邢崧怕小姑娘担心他只报喜不报忧,又在信中抱怨了几句船上看书晃眼睛,不适合长时间看书。
最后关心地问了妹妹在杨家的近况,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才算结束。
家书写完,邢崧便开始写给杨先生,不比先前的家书温馨,行文官方了许多。
主要讲了今日在金陵的见闻,又隐晦地提醒杨先生去查冯渊一案。
直到正事说完,邢崧笔尖一转,方才关心起先生来。
又问了几个他这两日整理笔记时遇到的疑问,方才收起笔,结束了这封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