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邢崧要去京城做什么吗?
邢峰脸上笑容一敛。
他当然不知道!但是他爷爷跟他说了,崧弟此去十分危险,甚至可能有去无回。
正因如此,他才一定要跟着崧弟去京城的。
不论是谁跟着崧弟一起去,他都不放心。
那只能他自己跟着一块去了。
邢峰看着堂弟皱起的眉头,帮他找了衣裳出来,递给他道:“要我帮你穿吗,公子?”
少年瞪了他一眼,一把拽过衣裳,却没能拽动,没好气道:“行啊!看看你怎么伺候人的!”
邢峰也不恼,拿着衣裳上前,扶起邢崧,帮他将衣裳套上。
怎么说,除了动作粗鲁些,还是像模象样的。
给堂弟穿好了衣裳,邢峰又不知从哪儿摸了一把桃木梳出来,举着梳子寻求堂弟的意见道:“我给你梳头?”
“不用,我自己来。”
邢崧此时气也消了,简单洗漱了一番,接过堂兄手里的梳子,三两下给自己梳了头。
正打算跟邢峰聊聊,他又端出一盘子温热的糕点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只有这个。你先吃着,我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给你拿点过来。”
“不用了,这些够我吃了。”
邢崧接过糕点,拉了邢峰坐下,正色道:“十三哥,我不是在与你说笑,你回去吧,船靠了岸你就下船,回家。”
老叔公只说了在族里寻个身手好的,让他带在身边也安全几分,可没想到他将自己亲孙子送了过来啊!
这又不是跟他去京城享福的,要邢峰跟着作甚。
“那不行!”
邢峰脸上也严肃了起来,认真道:“崧弟,我知道你去京城念书,爷爷都跟我说了,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邢崧沉默,既然三叔公跟他说了,那邢峰就知道他此行危险,是他自己要来,而非三叔公要他来。
邢峰见堂弟不语,语气也软了下来:“你把我当寻常亲随对待就行了,也不用你特殊对待,大户人家的下人房,可比咱们村的草屋子好多了。”
可你在村里也没住过草屋子啊。
邢崧长出了口气,知道堂兄已经打定了主意,他劝不动。
邢峰不愿回去,他难道还能将人打晕送回去吗?
就这样吧。
老族长答应让邢峰跟着他,或许有押宝的成分,可邢峰自愿过来,却是堂兄待他的一片真心。
邢崧抱怨道:“你说你,好好的酒铺掌柜不当,要跟我去京城当个下人作甚?
”
说着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中的点心。
豆沙馅的,有些腻了,凑合吃吧。
邢峰知道堂弟松了口,笑道:“公子放心,我省事的。”
说完起身就要往外走。
“外人面前就算了,私下别这么叫,听着闹心。”
“知道了,我去厨房给你找点吃的,点心不喜欢就别吃了。”
邢峰说着匆匆往外走,没给邢崧拒绝的机会。
既然决定当堂弟的小厮,不管之前什么身份,现在必须以堂弟的要求感受为主,察言观色都是最基本的。
吃了堂兄从厨房带来的面条,邢崧便出了房间去寻贾链。
不说从苏州去京城的这一路,便是到了京城,他日后住进荣府,也要与贾家人打交道,趁着在船上不方便看书,与贾琏打好关系也不错。
贾家上下那么多主子,贾链算是少数几个他愿意结交的了。
邢崧才出来房间,转头便见着了在甲板上透气的贾,笑着上前打了个招呼:“琏二哥。”
“崧弟!你起来了,这一觉睡得可真够久的。”
贾琏正眺望着远处的群山,听见声音,转过身来,寒喧道:“在船上可还习惯?还有三日就到金陵,咱们会在金陵停留一日,若是崧弟觉得船上无趣,也可以上岸走走。”
绕路去金陵?
邢崧也回想起来,贾链这回陪黛玉回苏州,上京途中可不就带上了贾雨村嘛。
王子腾累上荐本,推荐了贾雨村上京来候补京官的。
可一个才刚考中秀才的学子,是不会知道这些的。
邢崧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疑惑,问道:“咱们从苏州码头出发,不该直接从江南运河,一路向北上京吗?怎么还要绕路金陵?”
贾雨村的事儿,并没什么不能说的。贾琏笑着为表弟解惑道:“我有一同宗兄弟,名唤雨村,三年前授了应天府知府,如今届满,要上京述职,正好与咱们同去。”
邢崧恍然道:“原来如此。”
又佯装不解地问道:“却是不知这位雨村兄是哪一房的表兄,过几日见了,未免冲撞。”
“只是外省的贾家人,恰好跟咱们一个姓罢了。
贾琏无所谓地摇摇头,低声道:“见着咱们家富贵凑上来的,崧弟若是不喜,不理会他便是。”
说完又觉不对,这话好象把表弟也骂进去了。
可若是正经赔礼,又好似是故意这么说的一般,贾琏搂上堂弟的肩膀,笑道1
“是我说错话了,崧弟不要跟哥哥一般见识。咱们是嫡亲的姑舅兄弟,比那隔了不知道多少辈的贾雨村可亲近多了!”
邢崧笑笑,将这话揭过。
在不触及利益的前提下,自然是他这娘舅表弟比贾雨村亲近。
可若是涉及利益冲突,就看谁给贾家带来的利益更大了。
邢崧与贾琏又说了一会子儿闲话,站在甲板上看风景也无趣,贾琏热情邀请表弟道:“船上未免无趣,为兄特意带了两个曲娘,咱们一块去听曲休息一下?”
额,看贾琏这个表情,这曲娘想来也不止唱曲这一个功能。
邢崧迟疑只是一瞬,问道:“咱们在船上听曲,林妹妹那儿会听到吗?”
林妹妹好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在苏州府城也就罢了,你在船上玩可得避着点人家。
贾琏了然,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道:“崧弟放心,女眷都在三楼,这船隔音不错,听不到楼下的动静的。”
邢崧这才跟着贾琏下了楼。
这艘大船总共三层,一楼是船夫、小厮们的住处。
贾琏、邢崧并他们身边的亲随住了二楼,林妹妹与其他丫鬟婆子则住在三楼。
三楼住的是女眷,并不让外人上去,她们也不会轻易下来,一应用度都让人送到门口,再由婆子送进去。
邢崧跟着贾琏下来,一众小厮们早收拾了个干净的屋子出来,让二人坐了,又奉上酒菜。
贾琏靠坐在引枕上,亲手给邢崧斟了一杯酒,笑道:“崧弟尝尝这清酒,难得的清冽甘甜,又不醉人。果然还是苏州人杰地灵,便是这寻常铺子买的酒,都这般出色。”
邢崧诧异地接过,尝了一口,还真是自家酒铺里卖的。
少年把玩着手里细腻的汝窑酒杯,好奇问道:“琏二哥这是在哪里买的?”
邢家才开了一个酒铺,甚至地段也不甚繁华,还是在嘉禾县,不是在府城,贾琏是怎么找过去的?
“说来也是凑巧,为兄身边的小厮兴儿,偶然在嘉禾县县城闲逛,买了几斤尝尝,倒是难得的好酒,那小子是个懂事儿的,多买了两坛孝敬爷,为兄一尝,果然是好酒!”
贾琏说着有几分得意,向表弟眩耀道:“关键是这酒如此清冽,价格也不贵,才一两银子一斤,便是那铺子里其他的好酒,也不过三两,为兄就让人多买了几坛,带回去给老太太他们都尝尝,这可是南边来的好酒!”
邢崧嘴角一抽。
三十五文钱一斤的酒,转头卖你一两银子你还嫌便宜。
真不愧是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公子哥儿。
我定价还是太保守了些。
邢崧暗自反思,他还是低估了有钱人的消费能力。
“这酒确实是我们嘉禾县的一大特色,日后定然能发展得更好,琏二哥果然有眼光。”
邢崧笑着赞了一句。
这酒可是他拿出来的,经过后世多次改良的酒方,可不比现在的酒水好上一大截?
见贾琏脸上越发得意,邢崧话头一转,笑道:“不过,这酒在我们嘉禾县,还是卖不上价,毕竟是才推出的酒水,比不得黄酒、惠泉酒的名气。上好的桃花醉也不过一钱银子一斤,到底是卖不上高价。”
“一钱银子一斤?清酒多少钱一斤?”
贾琏脸上已带上几分恼意。
这该死的兴几,买这些酒到底在他身上赚了多少银子?
报价高些也就罢了,毕竟他们走这一遭,也该赚些银子吃酒,可一钱银子一斤的酒,转头要他三两,把他贾琏当傻子糊弄不是?
他可以让身边的人跟着吃点回扣,不能容忍底下人如此哄骗于他!
邢崧佯装不觉,道:“清酒三十五文一斤,说起来还是比寻常酒铺的村酿要贵些的。”
好好好,这么赚他琏二爷的银子是吧!
若非崧弟今日道破,他差点被这混帐东西哄骗了去。让他赚了银子还觉得这忠心呢!
贾琏咬碎了一口银牙,端起桌上的酒水一饮而尽,扯出一抹笑来,道:“为兄还有事儿,就先失陪了,崧弟请便。”
说着起身便要去收拾兴儿,被邢崧一把拉住:“琏二哥此去何为?”
贾琏强忍着怒气道:“为兄还有点家事要处理,崧弟不妨先听曲,那两个曲娘喉咙不错。”
邢崧耐心劝道:“可是为了那清酒的价格?我将价格说与琏二哥知道,也不过是不希望二哥被人蒙骗罢了。若是引得琏二哥打骂身边人,我岂不成了挑拨是非之人?”
才得了林家的家业,贾链手上银钱多得很,压根不在意这点子银子。
他在意的是兴儿作为他的长随,却这般哄骗他。
打骂兴儿几句,让他把多收的银子还回来,然后让他小厮记恨上自己,那是邢崧想要的吗?
当然不是!
可怂恿贾链打杀了兴儿也不行。
他一个亲戚,哪怕有再正当的理由,也不该掺和进贾家的家事。
他一来就怂恿贾琏打杀了身边的小厮,这算是什么事儿?
少年胸有成竹地开口道:“这事儿本就是我说起来的,就让我来为琏二哥解决吧。最迟明日,兴儿就会将银子还回来。”
“只让他还银子,这也太便宜他了!”
贾琏心中仍有气,却还是顺着邢崧的手坐了回来。
他这样出去确实不好,外人见了还以为是崧弟故意挑拨的呢。
“待他还了银子,琏二哥随便罚他几个月的月钱好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邢崧笑着给他倒了杯酒,道:“这曲娘怎么还没过来?咱们都等了半天了!”
贾琏扬声喊道:“人呢?还不快滚进来,等二爷去请吗?”
随着贾琏的话音落下,一小厮领着两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躬身走了进来。
左边穿红色纱衣的女子怀里抱着琵琶,右边青色裙衫的则握着一管长箫。
二人行了礼,小心地在二人对面跪坐,软声问道:“爷想听什么曲子?”
声如黄莺初啼,婉转动人,眼波流转之间,自是一股写意温柔。
贾琏心底的些许火气顿时散了一半,语气也不再生硬,懒懒地靠在引枕上,侧头看向邢崧:“崧弟想听什么曲子?”
“我也没听过,捡你们拿手的来。”
邢崧也放松了下来,慢慢吃着酒菜,不大的船舱内漾起如水般温柔的琵琶声。
少年不由得轻闭上了眼睛,对音乐的感知更敏锐了些,耳边似有潺潺流水,接着长箫添加,悠远空洞的箫声填补琵琶旋律的间隙,如江南水面上终年不散的薄雾,带来淡淡的、诗意的忧郁。
少女婉转的歌喉恰到好处地添加其中,带来桂花糖粥般的甜腻:“约郎约到月上时,那了月上子山头勿见渠。
咦弗知奴处山低月上得早,咦弗知郎处山高月上得迟?”
邢崧不由得放下了酒杯,闭上眼,懒散地靠在引枕上,享受这难得的休闲娱乐。
今日无事,勾栏听曲。
高强度学习之后,带来的急迫感和紧张感,也在这吴侬软语里消失不见,悠扬的乐声熨平少年内心的焦躁。
远离故土,踏上未知领域的些许迷茫,也仿佛在这柔媚入骨的唱曲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