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方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庙外的夜色中,城隍庙重新被深沉的寂静所笼罩。
殿内的女上使这才缓缓抬起眼帘。
她并未回头,只信步走入大殿正中。
随着她的脚步,殿内四周沉寂的灯烛竟自燃了起来,依次亮起明亮的火光,将空旷的大殿映照得一片通明,也照亮了她冷峻的侧脸。
“大人。”
一道黑影如同从墙壁的阴影中“析出”一般,突兀地显现在她身后不远处,单膝跪地,声音急切:“此人深夜独自在此鬼祟徘徊,行迹实在可疑!方才为何不顺势将其拿下,细细拷问?”
女上使没有立刻回答。她不疾不徐地从袖中取出一支线香,就着最近的烛火点燃。
青烟袅袅升起,她对着空荡的神台持香静默片刻,方才将其插入积满冷灰的香炉。
做完这一切,她才开口,声音平淡得象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我已探查过他,并没有被“满仓会”污染。”
“即便如此,他也只是个寻常修士!”黑影仍不甘心,谏言道:“拿下他,用些手段,也要弄清究竟!”
“混帐!”
女上使猛然爆喝出声,如同冰棱碎裂:“你给我记住,你现在是‘掌灯人’,不是在刑部大理寺办案,把你那一套收起来!”
黑影身形一僵,顿时噤声,低头称是。
女上使不再看他,目光扫过空旷的大殿,尤其是神象后的那片阴影,下达了清晰的指令:
“立刻安排下去,两件事。”
“第一,详查此人底细,姓名、来历、何时入城、与何人接触过……我要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第二,传讯给徐在野,让他即刻动身,来清河县见我。”
黑影闻言,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大人,徐大人此刻正在福耀城督办要务,那件事……是尊者亲口交代的,恐怕……”
“福耀城的事让他尽快了结。”
女上使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告诉他,若是再寻不到城隍印,清河县可能就彻底消失了。”
“遵命!”黑影不敢再辩,叩首领命,身形开始缓缓变淡,眼看就要重新融入黑暗。
这时,女上使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补上了最后一道命令:
“等等。”
“再调一队可靠的人手过来,把这间大殿,给我一寸一寸地,再搜一遍。”
黑影彻底消失在空中,只留下一句低沉的回应:
“是!”
…
…
屋内,门窗早已紧闭,一股黑暗笼罩在整个房间周围,彻底隔绝了外间的风声与窥探。
方烬盘膝坐于床榻之上,神情凝定。
在他面前的地上,静静躺着被彻底压制、纹丝不动的“惧留尸”。那具遍布肉瘤的庞大身躯此刻如同丑陋的雕像,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晦暗气息。
他的目光并未在这禁忌身上多做停留,而是探手入怀,将这几日所得的几件“东西”逐一取出,摆放在身前。
首先是一枚拳头大小、不断流转着深邃幽光的球体,内里隐约可见一缕被死死禁锢、偶尔闪过挣扎金芒的猩红丝线。
那女人虽然要求所有修士上交红丝,但方烬却暗暗昧下这极为特殊的红丝。
其次是一张折叠整齐、触手冰凉滑腻、看似平平无奇却薄得惊人的完整人皮。
接着是一对晶莹剔透、入手温润,无论注入多少灵气都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反应的奇特玻璃球。
最后,则是那张记载着“降世香”秘法、材质诡谲的天书残页。
方烬神色专注,将每一件物品都重新拿起,以灵气细细探查、感应,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尤其对那枚幽暗光球,他更是慎重地运转功法,数道灵气涌出,层层加固,确保内中红丝绝无逃脱的机会。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这些暂且搁置一旁。
最终,他的视线,缓缓落回地面上那具沉寂的“惧留尸”。
“是时候了。”
他低声自语,眸中寒光凝聚,再无半点尤豫。
心念微动,维系在“惧留尸”体表的封印灵气开始被他一丝一缕、极其谨慎地抽离、收回。
这个过程缓慢而稳定,如同解开一道复杂而危险的锁扣。
与此同时,方烬默诵玄奥经文,意识循着某种独特的频率与信道,开始主动向着那混沌诡异的“天市”沉坠、下潜。
就在他意识离体的瞬间,房间内仿佛凭空打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阴冷、粘稠、混杂着强烈腐臭与疯狂恶意的气息,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开始从不可知的深处弥漫而出,逐步地、试探性地,朝着他盘坐的肉身与离体的意识包裹、靠近。
就在方烬的意识彻底沉入“天市”,与现世联系彻底断开的刹那——
被他随意搁置在一旁的那张青黑色天书残页,表面发生了极其古怪的变化。
原本铭刻其上、记载着“降世香”秘方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细小字迹,竟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去,悄无声息地淡化、隐没,直至纸面恢复成一片空白的幽暗。
紧接着,一行行全新的、仿佛刚刚写成的小字,由淡至浓,开始缓缓浮现。
那情景,不象是墨迹显现,倒象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握着无形的笔,正蘸着某种冰冷的思绪,在纸页上不急不缓地“书写”。
字迹潦草而用力,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烦躁与怨毒:
【真是……废物!】
【他竟然失败了!】
【可恶!】
【我的托生……又要延迟了。】
笔锋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平复情绪,随后继续“写”着,字里行间透出一种阴冷的权衡与新的期待:
【不过……幸好。】
【又有个幸运的家伙……找到了我。】
【他的修为很低……不过,不要紧。】
【有我在……他会强大起来的。】
【然后……助我托生。】
最后的字迹显得平静了些,却更加深不可测:
【时间……还很充裕。】
【我,等得起。】
……
这些充斥着异样情绪与阴谋的小字,仅仅浮现了短暂的几息,便如同完成了某种传达或记录,再次迅速地褪色、消融。
随即,纸页上一阵微弱的光芒流转,那些关于“降世香”密密麻麻的文本,又重新一丝不差地浮现出来,占据了每一寸空间,仿佛刚才那诡异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房间里,只剩下“惧留尸”散发出的淡淡腐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