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白日的喧嚣与厮杀早已散尽,只馀下这座城隍庙浸泡在浓稠的黑暗里。夜风掠过庭院,吹得残存的枝叶簌簌作响。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自院墙外翻入,落地无声。他没有任何迟疑,径直步入空旷的大殿。月光通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斑,却照不亮殿内深沉的黑暗。黑影对殿内两侧的配祀、乃至正中央那尊威严的城隍神象都视若无睹,脚步迅捷而明确,绕过巨大的神座,直接来到神象背后。
神象与墙壁之间,仅有一条狭窄的缝隙,那里堆满了经年累月的尘埃,看上去寻常无比。
一缕如有实质的黑暗,自他脚下悄然蔓延而出,如同拥有生命的触须,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片缝隙,来回扫过每一寸地面、每一道砖缝。
片刻,方烬收回了黑暗,眉头微微蹙起。
没有任何异常……禁忌法的探查反馈,这里就是一片实心的地面。
然而,一种强烈的直觉在他心头盘旋不去。
白天那缕蕴含着一丝金光的红丝,其目标明确无误,就是直奔此地。它瞒着众人逃窜至此,绝不可能毫无缘由。
为什么?
这里一定有问题!
心念急转之间,他忽然蹲下身,不再依赖法术探测,而是伸出一根手指,直接朝着那片看似坚实的地面按了下去。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震!
没有预料中泥土的冰凉和坚硬,他的手指……竟然毫无阻碍地穿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诡异得如同梦境中的穿模,整个手掌轻而易举地没入了地面之下,仿佛那里存在的只是一个逼真无比的幻影。
方烬愕然地看着自己没入地下的手腕,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的身下黑暗再次席卷,将此处复盖。
然而任由他如何查探,都查探不出任何异样。
甚至连一丝不寻常的缝隙都查不出来。
仿佛这就是一面实实在在,普普通通的地面。
这是什么禁忌法?
不仅完美地仿真了真实的地表形态,甚至能完全屏蔽禁忌法的探查!
白天,那么多精通搜查的修士,几乎将整座大殿翻了个底朝天,却无一人察觉到此地的异常?
按下心中的疑虑,方烬伸手向下探了探。
下方似乎是一个垂直的地洞,洞口狭窄,尺寸恰好仅容一人通过。
他略一迟疑,不再尤豫,纵身跃入洞中。
洞内狭窄而漆黑,仿佛是一条倾斜向下的悠长甬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若有若无的腐臭气息。
方烬驱使着一团黑影在前方探路,自己则在黑暗中摸索着墙壁,一步一步缓慢前行,那臭味随着深入越来越浓重。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壑然开阔。
他一步跨出甬道,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并不宽敞的石室之中。这里的腥臭气味浓郁到令人作呕,方烬略一运功摒息,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亮了嵌在石壁上的两盏油灯。
昏黄的光晕驱散了部分黑暗,照亮了石室。
那里摆着一张供台。
台上,一尊神象被一面猩红绸布严密复盖。
神象之下,供台分作三层,每一层都陈列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贡品”:
最上层,孤零零地供奉着一颗早已萎缩干瘪、色泽暗褐的人类心脏。
中间一层,左右并列盛放着一对浑浊无光、仿佛凝视着虚空的眼睛,以及一条被拉得笔直、异样纤长的紫黑色舌头。
最下层,则平铺着一副完整的人皮,薄如蝉翼,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蜡黄色,五官的空洞清淅可见。
是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孔。
他走上前,抬手掀开了那面猩红的盖布。
绸布之下,果然是那尊身形低矮、满头肉瘤、拄着拐杖的“土地爷”神象。
审视着这间除供桌外空无一物的密室,方烬微微闭上了眼睛。
浓郁的黑暗自他周身涌出,如同潮水般无声漫溢,轻柔地抚过石室的每一寸墙面、地面和屋顶,进行着最细致的感知。
反馈回来的信息却是一片“空寂”,没有隐藏的夹层,没有波动的法力,没有异常的符号……什么都没有。
仿佛这只是一个单纯用于供奉“土地爷”的隐秘祭台。
“不对。”
他睁开眼,眼神无比肯定。
“肯定有问题。”
“那缕红线目标明确地逃向这里,绝不只为了这么一个摆在明处的供台。”
念头如电光闪过,方烬不再有丝毫尤豫。
他当即俯身,开始用手亲自敲击、按压、摸索房间的每一处角落。
墙壁的接缝、地面的砖石、供台的背面、甚至那几级台阶的侧面,指尖划过冰冷的石头,神识高度集中,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触感差异或细微的凹凸痕迹,黑暗也重新弥漫开来,配合着他的动作,进行着双重探查。
检查完了所有墙壁,他又开始检查供桌。
上上下下,每一寸细节都丝毫不错过。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却一无所获。
“……该搜的地方都搜遍了。”方烬收回探查的黑暗,心中暗忖:“若是机关或者如同外面那般的掩藏手段,不可能搜不出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他环顾这间密室,目光一遍遍扫过墙壁、地面、屋顶,最终,不由自主地定格在那张供台的那些“贡品”上。
心脏、眼睛、舌头、人皮……无疑都取自人身,出于人本能般的抗拒与嫌恶,他方才检查时,都有意识地避开了直接触碰这些物件。
“难道……”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他不再尤豫,伸出手,指尖触向那颗干瘪的心脏。
就在他手指拿起那颗心脏的刹那——
异变陡生!
干燥皱缩的组织竟如水银泻地般流动、重塑,在他掌心光华流转,转眼间化作一方沉甸甸的古铜色大印!
印纽古朴,印身斑驳,散发出一种沉重而沧桑的威压。
方烬还未来得及细看,握住大印的瞬间,仿佛有惊雷在意识中炸开!
他眼前的景象陡然拔高、拉伸!
不再是昏暗的密室视角,而是如同灵魂出窍,直升九霄,以一种超越凡俗的宏大视角,俯瞰着下方一片熟悉的城池轮廓,
清河县!
山川河流、街巷屋舍、甚至往来如蚁的模糊人影,皆在“一眼”之中。
一种仿佛能轻易决断这片土地上风雨、兴衰、乃至众生命运的掌控感,伴随着难以言喻的威严,油然而生。
但这感觉只持续了一瞬。
下一刻,一股庞大、精纯、且充满排斥意味的力量,如同沉睡的巨龙被惊醒,自大印深处轰然爆发!
它并非针对肉体,而是化作一股蛮横的意念洪流,朝着方烬侵入的神识狠狠冲撞而来,要将他这份“僭越”的感知彻底驱逐、碾碎!
方烬心头剧震,冷汗瞬间沁出,在这股力量面前,自己的神识如同怒海中的扁舟。
没有丝毫恋栈,他当机立断,五指一松——
“咚。”
古铜大印脱手落下,轻轻磕在供盘之上。那恐怖的斥力与凌空的俯瞰感,如同被一刀切断,骤然消失。
方烬站在原地,微微喘息,再看那供台,大印安静躺在贡盘之中,安安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