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衙役一边引路一边解释,道:“那晚禁忌出逃,动静着实不小。几位修士老爷第一时间就察觉了,同时出手,本想将那贼人拦下……谁知,还是让他给遁走了。”
说话间,他已将方烬引至一间班房。
房内灯火通明,左右两排大椅之上,端坐着四人。方烬目光一扫,竟见镇远镖局的镖头奎元也在其中。
张县丞正与那四人商议着什么,见方烬进来,他略一颔首,以微笑示意方烬在旁稍坐,随即又转向四人,续上刚才的话头:“眼下县里禁忌频出,虽已请了数道法旨,县里暂时稳住了局面,但县尊大人心中终究难安。”
他略缓语气,又补充一句:“待此事平息,县中也自会备上薄礼,聊表谢意,断不会让诸位白白辛苦。”
方烬在一旁静听,心中明了。
眼前这四人,恐怕便是清河县中修为最高、势力最大的几位修士。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去:除却相识的镖头奎元,另有一位身着文衫、气质儒雅的书生,一名姿容美艳、眼波流转的妇人,以及一个鼻头通红、身形佝偻的老者。
四人皆称是,并未多言。
张县丞又交代了几句关于城中巡查局域的疏漏之处,便就此结束。
“方老弟,久等了。”
直至四人身影消失在廊檐尽头,张县丞方转过身,面露歉意。
“大人言重了。”方烬开门见山,“在下刚出关,便听闻城中生变,如今情况如何?”
“暂且稳住了局面,只是人手依旧吃紧,不知方老弟可否出手帮衬一二?”张县丞语气诚恳。
方烬并未立即应下,只是道:“在下虽侥幸踏入第三天市,但第三道禁忌法尚未炼成,只怕力有未逮……”
张县丞顿时会意,招手唤来一名衙役,低声吩咐几句。
不过片刻,那衙役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本薄册。
“方老弟,请看。”
张县丞将册子推至方烬面前:“此乃城隍庙历年所镇压的诸般禁忌记录,你可细览,看是否有合适的?”
方烬展开册页,其中不仅绘有禁忌形貌,更详述其特性与来历,连所犯案件也一一载明,可谓事无巨细,如观案卷。
他静默地一页页翻看,班房内霎时间只馀下纸张摩挲的细微声响。张县丞倒也并不着急,只安然坐于上首的大椅中,悠闲地品着茶。
片刻,方烬翻动的指尖忽地一顿,停在某一页上。
他目光凝注于其上所绘的禁忌图样,似在细细思量。
“方老弟可是已选出合意的了?”张县丞见状,含笑放下茶盏,起身凑近。
待他低头看清册上所绘,脸上却不由得掠过一丝明显的意外。
“方老弟看中的……竟是‘他’?”
“有何不妥?”
“实不相瞒,此番城隍庙禁忌出逃,其中便有‘他’。此禁忌颇为诡诈,至今……仍下落不明。”
“诡诈?”
方烬小声嘀咕了一句,眼睛直勾勾盯着画上的形象。
在寥寥数笔的图画下,写着三个小字。
“惧留尸!”
方烬回到客栈时,夜色已浓,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静候在门前。
是说书人周行知。
眼下已是入夜,他却穿戴齐整,一身远行装束,背上负着个青布包袱,俨然整装待发。
见到方烬,周行知迎上前,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意,语气却带着几分认真的调侃:
“方兄若是再晚回来些,恐怕就真见不着我了。”
方烬略感意外,抬眉问道:“你要离开清河?”
“不错,周某此番是前来辞行的。”
“眼下这县城不太平。”周行知敛了笑意,压低声音:“我搭上了一支往南明去的商队,等下就动身出发。”
“南明?”方烬神色微动,“也是一处如清河般的县城?”
“规模虽不及清河,但胜在离得近,约莫三日路程即可抵达,也算得上安全。”
周行知说着,语气渐沉,“如今清河禁忌频出,稍有门路的人家,都已陆续往南明迁避了。”
“对了,此物便赠予方兄了。他日若至南明,可记得要请我饮酒。”
周行知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羊皮纸,塞进了方烬手中。
方烬展开羊皮,目光触及其上繁复蜿蜒的线条与标记,呼吸不由一滞。
“这是地图?”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周行知。
他曾走遍清河县,想要找寻城外的地图,却始终一无所获。
寻常人出不得远路,唯有强大修士方能不惧禁忌,走出县城,踏勘地理、绘制行路图。
而眼前这张,不仅范围潦阔,山川城池、路径关隘、甚至一些极为厉害的禁忌都无不精细标注,显然出自高人之手,耗费无数心血。
而且范围之大,标记之详尽,让方烬不由地暗暗咋舌。
“这是整个宁州的地形总图,我昔日救过一位修士,那修士赠与我的,如今我决意定居南明,不再远行,此图于我已是无用。我看方兄独独一人,也没有进入“镇远镖局”的想法,似是志在四方,便赠予方兄,或有一日能助方兄辨明前路。”
“方兄!”
“后会有期!”
言罢,他便洒然一笑,转身大步走向长街对面。一辆马车静候在夜色中,他掀帘登车,动作干净利落。
方烬手握那张羊皮地图,望着车夫扬鞭催马,车轮辘辘激活,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通往城门的街角。
他立于客栈门前,一时怔然。
自来到这个世界,他所遇尽是诡谲算计与生死博弈。
周行知这般不涉利害、纯粹赠图告别的赤子之心,竟让他一时恍惚,心底泛起一丝陌生的暖意,却也夹杂着几分无所适从的怅惘。
车厢内,灯火微摇。
那中年美妇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解:
“师兄,为何要多此一举,赠图于他?”
周行知靠坐在厢壁,双目微阖,似在养神。
然而他脸上早已不见方才的温和笑意,只剩一片冰封般的漠然。
他并未睁眼,只淡淡反问:“你觉得这是多此一举?”
不待对方回答,他又似自语般低声道:
“我却不这么认为。”
美妇顿时噤声,不再多言。
她深知这位师兄行事虽常如天马行空,却向来步步为棋,算无遗策。
若非如此,师尊也不会命她一路跟随,悉听调遣。
“福耀城那边,都布置妥当了?”周行知忽然开口。
“一切皆如师兄所料,均已安排妥当。”美妇恭声应道。
“那便好。”
周行知不再言语。
马车驶出城门,掠过几处零落的矮房,最终彻底融进沉沉的夜色里,再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