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落下来的时候,世界像被人整个按进了墨池里。
山道在脚下轻微颤动,远处的石壁轰然塌落,灰烬与石粉被那从天幕倾泻而下的黑色洪流卷起,化作一层层翻滚的暗浪。
梁书衡感觉自己已经死了。
有液体落在自己身上,但那并不是雨。
那是一整条倒悬的江河,在天穹裂开的缝隙里翻涌。黑水粘稠而沉重,它没有雨点敲打地面的清脆声,只带着一种令人耳膜发闷的低鸣,好象一整个海都被倒扣过来,从高处压向大地。
脚下一空,身体微微晃了晃。
有人一把拉住他的手。
“别乱看。”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冷静得近乎刻意,“站稳脚,往前走。”
他睁开眼睛,感觉自己漂浮在空中,有幻象落在自己面前。
那只鼎静静立在庙门前,鼎身覆满铁锈和干涸的黑水痕迹,看不出材质,只能隐约辨认出古老的纹路。九条龙盘踞在鼎身四周,龙首齐齐探向鼎口,龙眼空洞,象是被掏空了眼珠。
黑水正从天幕上落下,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拦截,引导着沿九条龙雕刻的纹理缓缓流进鼎中。
鼎中没有溅起一点水花。
黑水落进去后,就象掉进了一个没有底的洞。
他忆起往事,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那一年他还很年轻,还没当上救援队队长,只是第九处理科的普通执行人员,挂在【水文与灾害专项行动小组】下面。
那次的行动也很简单,河道连环失踪案。
一整片河段沿岸的村镇,三个月内失踪了三十七人。有人拍下过“有人走到堤坝边缘,下一秒人影就被水面吞没”的画面。
没有浮尸,没有血迹,甚至没有“扑通”一声,象是水面下有一张嘴,直接把人抿走。
组长叫祁则,历史系出身,转行干第九处理科,爱讲古书故事,性格像老哥又象半个老师。
副组长是洛南枝,治疔与心理干预担当,脾气温柔但嘴很毒,对他很温柔,象他姐姐。
吴尧,他的推荐人,技术员兼半个段子手,负责携带各种道具和监测设备,虽然是他推荐人,但有时候还不如他靠谱。
那天晚上,他们站在封锁线外,河面黑得象一口洒满机油的天坑。
风一吹,水面冒出一层淡淡的磷光,好象有人往水底点着了火。
他动用真我凭证,站在岸边观看,祁则蹲在旁边,看着那层绿幽幽的光,突然问他:“小梁,你知道‘牛渚燃犀’吗?”
梁书衡:“……知道一点,古书里的典故,烧犀角照水,看水底有没有怪。”
祁则笑了笑:“对。据说是东晋时期,有个叫温峤的来到牛渚矶,见水深不可测,传说水中有许多水怪。温峤便点燃犀牛角来照看,看见水下灯火通明,水怪奇形怪状,有乘马车的有穿红衣的。温峤晚上梦见一人恶意责怪不该用犀牛角火照。第二天因牙痛拔牙而中风,回到镇上不到十天就死了。”
梁书衡:“我会注意理智值的。”
祁则说:“对,这样就好,不管你想做什么,你都得先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可能。”
调查推进到第三天,案子就彻底变味了。
他们在河下游一座废弃的水电站里,发现了人骨、奇怪的祭祀痕迹,还有属于神选者的污染残留。
这是一个跟“水”有关的神选者遗留的“半死领域”。
按流程,他们应该报上去,让更高等级的小队接手。
但那天晚上,水电站突然“活”了。
闸门自动落下,河水倒流,水电站整个被水包裹。
所有通信设备全部失效,连第九处理科的道具都被压制。
他们被困在一个被黑水泡着的“壳”里,像被放入一口巨大的水中棺材。
水电站内部空间被扭曲成迷宫,层层楼梯和走廊彼此折叠。
他们一边查找领域内核,一边想办法往上突围。
一开始,一切都还算“正常”。
怪声、幻觉、反常的潮湿气味,墙上渗出的水象在呼吸……这些他们都见过。
真正的问题在后面:他们饿了。
被困的时间远超预估,随身携带的高密度口粮一点点见底。
他们试过利用道具搜寻“出口”,试过反向拆解领域结构,但是,每一次他们以为自己回到了原点,窗外的景象却比上一次更“深”。
河水几乎贴在窗玻璃上,玻璃就是水底天幕。
他们好象越走越“沉”,从江面被拖进水下的泥层里。
洛南枝开始咳血,说明她承受的污染已经超标。吴尧的理智值跌得厉害,开始把通信器当成糖,想吃进去。祁则用道具给自己打了一针,让理智强行提升,整个人反而冷得发抖。
他们意识到,这不是普通领域,这是神选者临死前留下的“遗嘱”。
规则只有一句话:“只能有一个活着出去。”
这个“活着出去”的人,必须靠“吃掉其他人”来维持生命和理智值的稳定。
领域用一种粗暴到让人作呕的方式,把“人类之恶”和“求生本能”绑在一起。
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状态越来越糟糕。
洛南枝开始高烧,幻象越来越严重,说她看到水里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让她下去“游泳”。
吴尧趴在地上啃破旧的木箱,牙龈流血也浑然不觉。
祁则撑到最后仍然保持清醒,他拉着梁书衡,躲在一个狭窄的控制室里。
控制室半截浸在水里,窗外是浑浊的水体,偶尔有什么东西划过,象是巨大透明的鱼。
祁则靠在墙边,声音已经很沙哑了:“小梁,你知道第九处理科为什么要追这种东西吗?不是因为我们更正义,是因为只有我们能看见。”
梁书衡不说话,他的喉咙干到说不出话。
祁则继续:“神选者能把‘恶’变成奇迹,血月能把‘罪’变成权柄。但人类自己的恶,我们从来就没看清楚过。现在这东西在拿我们做实验,看我们饿到发疯,会不会互相啃食。”
他用力咳出一口血,勉强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别按它的规矩来,按我们自己的来。”
梁书衡嗓子发紧:“队长,你什么意思?”
祁则伸手,解开自己的战术背心,把随身道具和证件一股脑塞到梁书衡怀里:“很简单,它要一个‘贪生怕死、吃掉同伴的恶人’,那咱们就给它一个。你活着出去,把这件事带出去,把这条河烧干,把相关的一切全都砍掉。我们三个,不是被神选者吃掉的,是自愿拿命喂你活下来的。”
梁书衡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拒绝,骂祁则疯了,骂这种选择比怪物还恶心。
他用拳头砸墙,把手骨砸出血,吼得嗓子发哑,却没有任何援军回应。
领域规则则在持续施压:
他们的体力、理智值、生命值都在缓慢但稳定地下降。
如果继续拖下去,他们会一起在这片黑水里死透,连“见证者”都没有。
后来洛南枝和吴尧被祁则骗了。
他告诉他们已经找到出口,只需要“削减负担和平衡污染”,让梁书衡做“后勤”,替他们扛下一部分“污染债”。
三个人在临时灯光下做了一个简单到残酷的决定:“我们死,你活。”
祁则最后一次点燃了那支在河边没舍得抽的烟。
烟雾在控制室里缭绕,他忽然又提起那个古老的故事:
“古人把犀角点燃,照着黑水,把水里的怪都逼出来。”祁则顿了顿,又低声笑了一句,“犀,不也是‘牺’嘛。总得有谁先烧掉自己,别人才能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