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
伴随着吴淞河上声声汽笛，上海，整个城市慢慢从睡梦中醒来。
京南省物资厅办事处，是一栋老式石库门建筑改造的房子，沉行和周兴旺就住在顶楼的亭子间里，六平方米大小，一张床，一张桌，一个五斗橱。
睡梦中的沉行嘟囔一句，翻了个身却又沉沉睡去，可是两条腿始终蜷着。
这几天，他与周兴旺同睡一张床，可是这个老周，呼噜打得震天响，吵得他半夜都睡不着。
“沉律师，小沉，小沉……”周兴旺却是早早起来了，他心里有事，就到外面抽烟，可是接连抽了几支烟，沉行还在睡觉，没办法，干脆就把这个小伙子给喊了起来。
“几点了？”
沉行打着哈欠起床，穿过头顶悬空布满的乱七八糟的各种线，与同样睡眼惺忪的同行打着招呼，挤在了水龙头旁。
“大家让一让，让上班的先刷。”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
“楼下把水龙头关小一点，楼上都没水了。”又有谁接了一句。
可是水流仍是太小，看着水龙头旁挤满了人，沉行端着牙缸下楼，过道仅容两人通过，一脚踩上去就是吱呀的乱响，他一米八的身高，在这里始终要佝偻着腰，这样还把头顶上的灯光给遮了一大半。
天色渐亮，晨雾中煤球炉子的火光一明一暗，缕缕炊烟直冲天空，老上海有声有色有景的一天也就此拉开了序幕……
“吃饭去！”沉行对着镜子梳着头发，又蘸着水把头发抹得顺滑，看起来象个上海小开。
“我们这一趟是不是白来了？”周兴旺也穿戴整齐，跟在沉行后面下楼。
走在街道上，就在这微露的晨曦中，外滩的建筑就这样静
静地耸立在霞光中，百馀年不变地守望着这个城市。
“怎么能说白来，好戏还没开场，你就先说泄气话！”沉行笑道，“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我们怕什么！”
是不怕什么，可是就怕花了这么多费用，两手空空地回去！
一家国营副厂店门口，熙熙攘攘的人头攒动，大家都在排队买四大金刚——大饼、油条、糍饭、豆浆。
“张家姆妈，你今天买点啥菜？”李家姆妈手里拿着刚在弄堂口的饮食店里买好，装着豆浆的锅子，锅子上放着几根油条和几只大饼。
“今天是我家老头子的生日，买了点大排，晚上准备烧大排面……”
“哎，对了，李家姆妈，你们家昨天来客人了呀？”
“是的，是的，是我娘家乡下的亲戚，好几年没来上海了，听说有个定货会……”
嚯，沉行和周兴旺就是一愣，敢情连上海的阿姨都知道订货会了，今天得来了多少人！
“不怕，人来得越多，指标……”沉行说不下去了，人来得越多，均摊下来，指标就越少啊。
两人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坐下，可是立马他就感觉到，大饼油条的油香味、洗衣服的肥皂味、呛人的煤炉烟味、刷马桶的马桶异味，弥漫在整个空气中……
“我吃不下了……”沉行抓起两根油条走了出去，周兴旺赶紧吹着热气喝完半碗豆浆，也跟了上来。
国家每年有两次的订货会议，全国各个单位都会参加，包括部队。
这个订货会议，将解决各单位的统配指标。
有时，这个会议在成都，有时在福州，有时在石家庄，有时在广州，今天重新又在上海的延安饭店召开。
“老周，带烟了吗？”下了车，沉行突然问道。
“带了。”周兴旺拍一拍兜里的牡丹牌香烟，平时他只抽蓝金鹿的。
“给我一盒。”沉行整理了自己的西装，领口还露出雪白的假领。
走进延安饭店，签到台前已经排起长队。
“侬好侬好……”
“搞幺子咯……”
“中不中……”
……
嚯，五湖四海啊，沉行的目光迅速扫过代表证，有江苏建材局的，浙江物资公司的，安徽……
会议厅里，长条桌按省份排列。主席台上方还挂着红布的横幅：“一九八三年全国统配物资订货会议”。
沉行和周兴旺找到京省物资厅的牌子，坐了下来。
台上，国家建材局领导用带着京腔的普通话念着分配方案，台下“刷刷”的笔记声如春蚕食叶。
这些统配的指标，由国家建材局统一调配，也由省建局统配的，如何分呢？国字头，由国家建材局统配，省市国有企业则由省建材厅统配。
国家分配指标是分省份和地区的，比如说玻璃，京南省天海的，可能拿到江苏张家港的指标，南京的却可以拿到天海耀华玻璃厂的指标。
还有一样，八十年代初，铁老大当道，火车车皮很紧张，要拿到，也很困难，货的指标，经常因为没有车皮而不得不放弃。
沉行听得仔细，却并不记，他有些心不在焉，这些明面上的指标，早在年前就可能定调了。
真正的戏，在戏外，或者说，不在这个延安饭店……
“沉律师，天海没有国家的玻璃指标啊，这不是……”上午休息的时候，周兴旺就急了，两人走到一片窗前，周兴旺就从口袋里掏出烟来。
“谁说没有？”沉行掏出那盒牡丹，又把周兴旺的火柴要了过来。
“在哪，我本子上记得清清楚楚……”沉行开了半上午的小差，周兴旺却当了半个上午的好学生。
“你看，”沉行也瞅了一眼他的本子，上面跟鬼画符似的，“这里。”
海威玻璃厂？
这是京南省一家省属大型玻璃企业，也是京南省最大的玻璃企业。
“走，找邵科长去。”
京南省物资厅的邵科长正跟其他省份的同志笑着攀谈，沉行先过去散了一圈烟，终于让大家成功地看到了这个小伙子。
好嘛，周兴旺有些心疼，这一圈烟散下来，这半包牡丹就没了。
马上就要结束休息了，沉行趁着这个机会跟邵科长耳语道，“海威玻璃厂的指标，能不能匀给我们天海一点？”
邵科长收敛起笑容，“小沉，来的时候就跟你说过了，富馀的指标都在省外，你有本事把省外的指标拿过来，省内的指标，没有，一个标准箱你都别想。”
“邵科长，如果我拿回来呢？”沉行又紧跟几步。
邵科长倒笑了，他有些无可奈何，面对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要知道，来到这个会场的人，哪个不是在这个江湖混了几十年，“好吧，只要你能拿回来，一个指标我也不要，全给你，这总行了吧？”